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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节 候机而嗣


  因为狄南堂的缘故,西面的镇上多出了许多家大业大的门户。

  不少人因为有了自己的地位,草场和农田,便聚上点亲戚搬出镇子,给商铺让步。胡郎中包治畜生和人的铺面扩到丈余,一大早就陷入忙碌。时近中午,依然有远地方的牧人在开出十余道木门里等待。

  一个十五六岁的弟子正在里院骟狗。

  只见他在主人的帮助下,用木扳夹扭着狗嘴踩在地上,按了狗爪上,麻利地从狗腹部取了一团血糊的东西抛在雪上,而后在狗叫中擦了雪,而后上药止血,抹了一把汗水站起来,不忍地看着扭曲一团的狗,说些为这伢狗可惜的话。

  正是他和狗主人说话间,一个武士远远过来,问:“你师傅在不在?今还没去四爷那!那边乱成一团了,让他早点过去。”

  “刚才是要去,行头都准备好了,可来了个烧迷了的病人。他看着加点药,叮嘱一声就好!”弟子给他解释,“误不了多久!”

  武士催促一下就先走了。

  那弟子连忙进去喊“师傅”,却发觉刚才来到的那几个孩子都不在病堂里等着,师傅也不在,不禁有点奇怪。想到胡郎中那儿要用温水暖身,没人不行,就边喊边往里走,正好能在帮忙的时候多学两手。

  他沿通廊往里走,见年轻漂亮的小师娘正在夹墙边温酒,连忙过去捧,还笑着说:“我知道,冻僵的人要用这个暖身子!”

  他师娘摇摇头,心事重重地夺了酒器,扭腰就走。

  这徒弟正在发愣,却又见她回头说:“你师傅说今天不看病了!去,到外面说一声。对了。还记得来看我的娘家人吗?你去帮我带个话,让他来一趟!我有事托他办!”

  徒弟应了一声,刚走到外面,就见胡郎中带着病人的家属出来。

  那少年沾血的衣服换成老枣色皮袄,正面却大大变样,不但长一把胡子不说,面色中还带着桑黄。

  徒弟终究怕自己的师傅,他靠着墙边递话:“四爷那边的人来催了!”

  胡郎中点了点头,带着那人继续往外面走,到了外面把自己准备好的药箱交给身后那人。那人叫了声“阿叔”却立刻被更正。胡郎中连忙看了下周围,压低声音说:“记住,阿鸟,只能叫我师傅!”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领他往外走。

  他们出去上了马车,终于可以再一次安安心心地说话。

  狄阿鸟便迫不及待地问:“阿叔。万一不行的话,会不会连累你?”

  “只要你没杀二爷。总能说清楚的。恩仇必报的习俗你也明白,要是不这么着,你以后还怎么立足!你都冒着这么大的险来这,就更不能不借这个机会说个明白。前天,我给四爷揉腿,四爷就说,二爷没有把握,怎么胆敢去夺人女子?那小子再大的胆子,杀了二哥也不敢回镇上受死!看来,他也是怀疑颇多。”胡郎中说,“只要你说明白,你叔叔我冒这个险也值!”

  狄阿鸟受到感动,心中却多出一丝屈辱,便又说:“我阿叔是被舅舅出卖。而如今又是他们去抢我婶母。我非说个明白话不可,不然,岂不是畏之如鼠?”

  “孩子!谁能不受点屈辱?得活下去呀!”胡郎中说,“再说,龙爷也是为你父亲报仇才向朝廷开战的。大人的事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日后也不能论这个谁是谁非!不然,就是你能顺利娶了龙爷的大女儿,也没人能护得住你!”

  狄阿鸟越想越窝囊,眼睛中燃出怒火:“他们是借报仇南下,侵吞土地百姓。我送二舅回来是不想和他们开仗,让朝廷渔利,趁机向他们晓以利害!倘若一辈子都憋到心里,这个媳妇不要也行,好女人多的是!”

  胡郎中叹了口气,按住他说:“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就算是你真这么想,那也得憋着,忍着,咽到心里去,直到你有了那个实力为止。恐怕你还不知道,朝廷在五镇纠集人马过万,自家出兵两千,西出河川进犯纳兰部,恐怕不日就有战报递上!”

  “什么?!”狄阿鸟脑子嗡嗡地响。

  他恨自己为何还来镇上,不然一定能利用众人自危的心理,纠集说服一些人马,牵制救援。

  但很快,他就质疑了。

  回来的路上,辽阳他看过,破落得不曾样子,多数民户都被掳掠到了高显,有的沿着湟水边儿定居,有的遣送到黑水开荒,他们直接从关内出兵,大军的补给怎么办?难道靖康军队也赶着羊群作战?

  “我常在龙家行走,留意到的不只这些。你二叔的别乞大萨满接受朝廷的封号,替朝廷瓦解部族的敌意,想必你在草原上就该有此耳闻。他们接连部落,已形成八面围堵的局面,你纳兰舅舅家凶多吉少。”胡郎中又说,“而龙家也有不少人在观望,想知道你叔叔还剩多少力量!听那口气,朝廷要赢了的话,他们就近一步落井下石。这一切都怪你阿爸,当年他要去中原,我也是使了劲劝拦,可是呢,铁了心。将来你可别这么糊涂。路上要听我的,我和你阿爸就差没结拜了,是你的长辈,要是不听话,眼跟前乱说话,我可真动手揍你。”

  狄阿鸟相信胡郎中的说法。

  自家要真无力一战,忠于龙青云的势力也指望不上外患带给朝廷压力,那时要是朝廷拒不放人,时间一久,镇上恐怕有和自家一样的可能,陷入一个群龙无首的乱局。

  他瞪大眼睛,胡思乱想,直到马车到了,脑子还一团乱麻,想着自己怎么做这个说客,话从哪说,说些什么能够一下抓住要害。

  下了马车,他一路跟着胡郎中,端着药箱,低着头,又激动又紧张地递出一步一步,见旁人都和胡郎中熟和,并不问什么,慢慢放松了一些。

  思路也渐渐理顺。

  哪怕思路不顺,总也要拿出一两条道理,不然马上见人了。

  他们来到时,龙青潭正在用肉块逗狗,略微苍秀的鼻子微微挺着,不时流露出微笑,平静地像没有二哥这个人一样。

  他病了太久,具备常人所没有的忍耐痛苦的能力,也习惯了太多的风云变换,虽然为这父亲这一枝的凋零和龙青云的安危担心,但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范围,只好把所有的事都装在心底。

  他和大哥的感情不是普通人所明白的,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阿哥的一部分。

  他的心情也不是常人能够明白的,他需要的安慰不是怜惜,而是自己好转的下半身能好到什么程度,最终能不能好好走上一里半里的路。

  胡郎中也许不是关外第一名医,但在这点上却无人能比。他用充满希望鼓励和放手让龙青潭自己吃饭穿衣、到处走走的治疗方式换来了龙青潭的友谊。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不是用来诊断,而是很随意地谈天。龙青潭很快知道他来了,诉苦般说:“是不是上次走得太远?我的腿老是痒痒的。”

  “活血才会痒!只有血气通了,腿病才能好!”胡郎中边去推他的轮椅进屋,边用专业的口气告诉他,“能走就能走远。我再给你推拿、推拿,那些从中原来的活络丹吃完了没有?要按时服用。”

  狄阿鸟连忙跟着他们跳进屋子,心里突突地响。

  他帮龙青潭坐在软榻上,按胡郎中的吩咐打开药箱子,去拿细针,耳朵里却一字不漏地听胡郎中讲:“我听说昨夜有马贼劫狱,现在到处都在搜阿鸟那孩子。他父亲对我有恩,找到的话,能不能给他个辩白的机会?要说给四爷治病,那也是他阿爸说给大爷的,让我试试,四爷还记得么?”

  “他不还是我阿姐家的孩子?”龙青潭叹了口气,“我记得我见过,他那皮赖样儿怎么可能敢追杀我二哥。送人回来,还不是念及亲情。我也想让他辩白,把他交给朝廷,不是为了交他,而是申明一个态度,这个态度不是给靖康的,是给我们宗亲们的……风言风语都在传,说大哥想立阿鸟做继承人,眼下大哥不在,都是一个祖宗,谁当家都是当,但是找个外人过继,谁接受得了?把他交给靖康朝廷,是要告诉这些亲戚,我们没有立狄阿鸟为世子的想法。至于这孩子有没有危险?我觉得不会有,狄爷虽然不在了,但昔日的亲友都在,这孩子又在朝廷手里,根本不用我们管!之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是怕得罪我们龙家,在看我的反应,看琉姝反应,只要我们不声不响,几天一过,就有人救他。这不?昨天夜里纷纷乱乱,到头来根本不知道谁的人,几波人,把朝廷的人杀得是晕头转向。听说今天,这满城的狗都把靖康人憎着了。”

  吴隆起是他心腹吧?还想还没有受聘的时候,就在他龙青潭这儿养着。结果吴隆起去牢里,带去的话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狄阿鸟立刻把吴隆起拉到两面三刀的行列。他低着头,使劲地合上箱子,转手递了针,又想:既然如此,我还要给他明说吗?

  正想着,胡郎中已经咳了一声,似乎是在让自己做准备。

  果然,他扭头时,胡郎中已顿倒在地,说:“四爷,既然知道他是冤枉的,还请手下留情,他再怎么说,是小姐的未婚丈夫?!婚姻一日没有解除,他就算半个龙家的人。若再遇到他,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这眼,放他离去算了!”

  龙青潭踌躇,却说:“我说了也不算,不过——”

  话味久难尽吐。狄阿鸟的心一下吊得老高。

  就在这时,外面“哗、哗”一致的脚步声传来,打消了龙青潭的话题。他停住不说,让胡郎中出去看看。胡郎中出了内室,见龙雪凉、龙摆尾,甚至一大把白须的龙衮都一身甲胄,大马金刀地进来,马刺在地面上撞击着响,随后是吴隆起,还没纳过闷,发觉外面的雪地上齐齐排出两列文武,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问是怎么回事。

  “请四爷出来主持大局。”吴隆起肃然言道。

  他转过来,又向众人明示:“汗王入靖康长月前就有交代,一旦他回不来,便由四爷代理国政。只是之前二爷在,二爷反对激烈,我们没有坚持。现在二爷也不在了。只好请四爷出来镇国。”

  说罢,他这又转回去,收拾袍子,度步如尺量。

  胡郎中也想跟他入内,却被龙雪凉挡在外面,只好站在门边为狄阿鸟提心吊胆。

  吴隆起到了内榻前,席地下跪,看向毫无防备的龙青潭,恭恭敬敬地说:“四爷,到您出来主持大局的时候了!”

  “我?!”龙青潭茫然,不敢相信地看向一旁的狄阿鸟,回问,“主持什么大局?”

  吴隆起一眼扫过,觉得狄阿鸟眼熟,反以为是龙氏近亲,毫无顾忌地说:“一群乌合之众组成联军,要攻打纳兰部,在纳兰明秀手下吃了败仗,朝廷的两千人马也几乎全军覆没,只怕会推委到汗国支持不利,阻挠朝廷北伐。主公远在长月为质,一旦有事,我们便会投鼠忌器。只有四爷出来主事,摆出强硬的态度,才能保全此地,暗示一种没有主公压制不住的局面!”

  狄阿鸟猛嘘一口大气,心想:真险。

  龙青潭犹豫不定,却又说:“你不是说过,朝廷不会出兵?!他们没有军粮,也怕被人趁机切断关外和关内的联系?他们不还是出兵了?!这两千,是先头人马吧?”

  狄阿鸟忍不住道:“虚张声势而已。”

  龙青潭和吴隆起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他身上。

  狄阿鸟咬了咬牙,趁他们还没认出来就说:“小子认为,汗国顺从朝廷,汗王就会回不来,因为他们知道汗国一切听从靖康的,是因为汗王在靖康,汗王仍然在汗国说一不二,控制汗王就是控制汗国。但是,四爷要是主动镇国,对靖康不作过多理睬,时不时阳奉阴违,甚至流露敌意,朝廷反倒担心时间久了,汗王失去对汗国的控制,汗国出现新的汗王,并与靖康为敌。”

  龙青潭愣了一下,反问:“你这小子胡言,话是反的么?”

  吴隆起却有几分赞同,只是事关龙青云生死,他不敢力主,只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似乎也有点道理。当初主公立刻交代我请四爷出来镇国,怕就是出于这样的用意。”

  狄阿鸟这又说:“所以。夏侯氏,党那纳兰部万不可讨伐。谁要讨伐谁去。高显不能。夏侯武律的余部在,朝廷的忌惮就在,高显去和纳兰部结盟,去和夏侯氏余部结盟,说不定朝廷立刻马上放回汗爷。因为在他们眼里,汗爷是和夏侯武律反目成仇的,而当今高显当政的人却不知道,或者故意为之。”

  “秦纲乃一代枭雄,翻云覆雨,非常人所度量!”吴隆起说,“单看他一反常理,将我等放归,便知其伟略。若主公无恙,我等即使臣服于他也心甘情愿!”

  龙青潭赞同吴隆起的意思,发自内心地说:“只要大哥无事,称臣纳贡并无不可。”

  狄阿鸟却又打断说:“吴先生谬矣。”

  两个大人直愣愣盯着他不动。

  这小子眼熟不说,胆子也太大了吧,刚刚插一话还可以当成偶然,这会儿又发言。狄阿鸟却不管他们怎么想,机会难得,这就又说:“当时高显军队都集中在河北,军队还有数十万,靖康已无力讨伐,又怕山河分裂,急于收拾国内,所以心怀忌惮,才和汗王狼主相商,各退一步而已,难道你们都认为是我们高显兵败,敌人放我们一条生路吗?要是那样,让你们主持一国之政,你们就都成了没有骨头的了。”

  吴隆起已经忍不住了,喝道:“大胆。”

  狄阿鸟临危正站,大声说:“先生当真认为靖康放过我们一条生路的么?”

  龙青潭连忙看住吴隆起。

  吴隆起咳嗽两声,给龙青潭说:“这小子指桑骂槐,说我们没有骨头,我这才气愤的,他说的?倒也是实情。若秦纲能吃下我们,却放我们一条生路,他也就不配为皇帝了。”

  他转移视线说:“主公从中原传来了消息。要我们防止朝廷和福氏趁机联姻,插手我们的家务事,你看!”

  吴隆起边说边掏出一块手卷,遥遥递出。

  狄阿鸟反应了半天,连忙跑到跟前接过手卷,趁转身呈上的时候偷看,信上大字如下:“四弟。侯机而嗣。外事不决多摆尾,内事不决尽半山!”“摆尾”自然是龙摆尾,“半山”既是吴隆起。

  他想:“侯”是个错别字,还不如我呢。可这是什么意思?

  随后,他把手卷交给吴隆起,便站在一边想:“候机”?

  候什么机呢?

  我看是人人都不敢出头的时候。

  舅舅果然不是一般的狡猾,只用两个字就把争端给消弭!现在朝廷大败,龙姓爷们谁也不敢争着出头,正应了这个“机”!

  吴隆起见他站在视线下,越发地熟悉,疑窦横生,突然厉色一喝:“你到底是谁?”

  狄阿鸟吓了一跳,倒是龙青潭替他回答:“他是胡郎中的徒弟呀!”

  狄阿鸟发觉吴隆起眼神中的杀气越来越重,想必是怕自己泄露出什么秘密。

  吴隆起眼睛越眯越细,继而冷笑:“胡郎中的徒弟?胡郎中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他要是能教出这样的徒弟,他也不医牲畜和人,可以医国了。碰巧外面有匹马病了,你去试试手。来人哪!”

  武士从外面冒头,旋即钻进来,到了狄阿鸟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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