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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章节56 授旗


  [第7章  外传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440节  新章节56授旗

  坡上,每个人的姿势都不一样,可缭绕在他们身上的气息却都一个样。

  残影没有说话,他的身体和虞啸卿一样,像青松一样挺着——这让他在这里显得十分碍眼。

  死啦死啦打了个响指,“走啦。走啦走啦。”

  于是大家趴下,在密林的甬道里爬着离开。

  最难过的似乎挨过去了,没人想打。虞师的全部炮弹只够打半小时的集群,所以,不会为了死去的人而开火。

  日军堂而皇之践踏人渣们袍泽的尸骨,他们是袍泽,因为他们不像张立宪们一样,不会用看猪怎么穿上军装的眼神看着人渣们。

  瞧见日军修筑他们的工事,上峰会因此暗喜,因为强盗终于甘居守势。

  看过了无奈和失望,大家爬行着离开,他们是被抢走了躯体的小偷,偷溜回来,看十秒钟栖居了一生一世的躯体。

  人渣们站在泥水地里,死啦死啦的恶行并没有让他们振作,而死啦死啦要的也不是什么振作。

  何书光几个穿着雨衣的在人渣们中间插来走去,把泥水溅在他们身上,同时纠正这支小的可怜的队形,显然他们觉得这个参差的队列很不像话,再三修整,但是无法搞定队列中间弥漫的一种让他们莫名其妙的气氛。

  唐基仍坚强的一脸和气,虞啸卿脸上可已经见出很不满意,后边雨伞阵里的陈大员干脆就已经是神憎鬼厌了。虞啸卿不断睨着站在队侧的,和人渣们一样连汤带水的死啦死啦。

  沉闷得很。大家也没法看清要补充给他们的东西。空地上的装备被油布遮着,要补充给他们团的兵员,被雨伞阵挡着。

  虞啸卿不高兴,很不高兴,没哪个上司,尤其这样雷厉风行的上司,会高兴下属在看见自己等着时,却转身他向。

  没人高兴。死啦死啦准时到达,但在没到时已经把交接式变得像是吊丧。

  人也不说话。雨也浇够了。

  唐基请陈主任讲话。

  陈主任生气地拒绝了,“我没有话说。”

  唐基便不再坚持了,他分得清客套与拒绝。他看虞啸卿,虞啸卿也不过是淋湿的一块儿铁板,他便向张立宪示意。

  张立宪翻开册子便念:“兹,交接物资清单……”

  虞啸卿打断他,“不用念了。要站,我自会换个地方。”

  张立宪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远还记得说句场面话。

  “弟兄们,前川军团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杀场,看魂魄激扬,今天,这个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们的身上传承了。我呢,祖上是湘人,我要用湘人给赴死之士的几句话,‘呷得苦,霸得蛮,耐得烦’。我还是个军人,我要以虞师之名,赋你们这样的期许,‘令行禁止,如岳临渊’。”

  说完了,场面沉默,唐基转身退回原处。虞啸卿开口,“说白了就是不要太过份。我爱才,为此仗而爱才。可我也杀恃才自傲的,为此仗而杀。龙团座。”

  死啦死啦毕恭毕敬地说:“是。”

  虞啸卿问他:“爬祭旗坡干什么?那连预备阵地都不算。”

  死啦死啦看着自己的脚尖。

  “好,你沉默是金,我挂起不问。何书光,给他旗。”虞啸卿说。

  何书光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展开,那寒碜得很,不光是白布,而且是块儿被烧糊和打穿了的白布,旗上有墨画的一个无头家伙,笔锋古拙得很,倒像多少个世纪前的壁绘。

  虞啸卿说:“川军团团旗,旗是白色的,因为本就是裹尸的寿布。裹战死之躯。可不是用来给你们投降。川军团出蜀,一个老画师卖了寿棺捐作军资。在寿布上画了这个,拦路交予川兵。他画的是刑天,没脑袋的,被砍了头的刑天,没了头,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对天叫战不休,挥干戚不止。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以为我该把它给你。可我现在有点儿怕,怕把它给你。”

  死啦死啦只好吁口气,兼之挠头。有人会因此激扬,但不会是他和面前的人渣们。

  虞啸卿在人渣们站成的队列前走了一遭,接着又站在死啦死啦面前,“但我虞啸卿信人不疑,虽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我只希望,对得起这块寿布。”

  陈主任啪啪的拍手,他的举动带起一大片,连人渣们中的一些人也慢慢拍手。

  拍着手的陈主任忽然开口。“好啊,讲的蛮好啊。刚才虞师座讲了下这个团旗,我顿时觉得这方圆几十里一点寒气都没有了。”

  大家都在大眼小眼地瞪着他,包括虞啸卿在内,搞不清他既然不讲话,这当儿又要讲什么话。

  陈主任从伞下走出来,从何书光手上接过团旗,接着说:“你看,这天也晴了雨也停了,好兆头啊。我还记得,当初川军团团长,接过这面团旗的时候,说过一句感天动地的话。他说,只要是我们川军团,还有一个川娃子在,就要保住这面团旗。大概是这样说的吧。”

  虞啸卿嗯了一声,他还真不是个玩阴的人。对着这样花招便有些莫明其妙。

  陈主任便看着面前这些泥水地里站着的人渣们,对前一天还送礼给他的残影,仿佛透明人一样过滤——本该如此,但残影有些不好受。对烦啦等动脑子的人来说,他可是一个拙劣的阴谋家,因为他满脸都是阴谋。

  “川军团的川娃子,出来接团旗。”他说。

  大家愣了,他不怀好意,这谁都看得出来,可人渣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这十五个活着的人里边并没有一个四川人。

  陈主任便又重复或者说强调了一遍:“我再说一遍,川军团的人四川人出来接团旗。”

  对阴谋并不敏感的虞啸卿同样在发愣,直到唐基在他耳边耳语。

  听完耳语后,虞啸卿说:“这有必要吗?因为一个团长激动过头说了句浑话,川军团还要就此解散不成?”

  陈主任反驳道:“什么叫浑话啊?这个团长是力战殉国,尸骨无还,这是仁人志士的遗愿,怎么叫浑话呢?”

  虞啸卿坚定地说:“他该死。要知道他一句话被人拿来拆散他的团,活的也能被气死。”

  唐基只好把背在身后的手敲打虞啸卿,同时在旁边“对对对,对”的应声。陈主任倒也不太敢惹虞啸卿,因为那家伙看起来随时动得手,惹人渣们他是绰绰尚有余的。

  所以他选择再问人渣们,“这里有没有四川人啊?”

  沉默中跑出个浓郁的云南腔来,“有呢嘛。”

  陈主任眼睛都瞪圆了,“是哪个呀,来,出来出来!”

  于是丧门星站了出来,很有涵养或者说死样活气的样子,“有四川人呢嘛。”

  “你是四川人,啊?这……这算什么?说云南话的四川人?……怎么说?有句话怎么说?叫贵州的驴子学马叫。你叫的不是蛮像啊。”陈主任说。

  丧门星辩解:“我也没说我是四川人啦。”

  “那哪个是四川人啊?站出来。从你们十五个里面出来。”陈主任很有胜算地说。

  唐基和虞啸卿交换了一个眼神。死啦死啦瞧着地面的眼睛也似有所悟。人渣们的余光能瞧着陈主任的眼神要偷乐。

  一个在八仙桌边养着的人,一个审人都审得要打瞌睡的人,到了泥泞里就显得太笨。

  他一定专门调看了人渣们的卷宗,而且自己都知道这并不能阻止川军团的重组,他只是对和他不一样的人满心憎恶,给这些人添堵是他毕生的事业。

  虞啸卿便冲着丧门星嚷,而一脸表情是帮,“要说清楚。哪一个是四川人。我的手下,不会胡搅蛮缠。”

  于是丧门星就开始脱衣服。恭恭敬敬脱到上身,与他一直背着的骨殖包同在。除人渣们之外的人很诧然,陈主任的脸子就更难看,他当这是嘲弄和调侃。

  偏丧门星就一脸虔诚的神色,他是个从不擅调侃的人,“我弟弟,四川人,就是川军团的。从缅甸回来掉队,死在路上了。我背着他进了这个团,打完仗,我送他回家。”为了清楚他还要补一句,“我弟弟叫董剑。有名册可以去查。”

  唐基吩咐道:“有名册。张立宪,去查。”

  虞啸卿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大声说:“好。听说了这由来,真叫这方圆几十里一点寒气都没有了。”

  唐基只好又捅虞啸卿一下。

  “张立宪快去查。大家在这淋雨,等着。”虞啸卿催促着。

  唐基只好再捅虞啸卿一下,然后说:“陈主任,这里寒气重得很。大家都戎马劳顿,还查吗?”

  陈主任总算有个台阶可以下,“那好,算了,那就不查了。”

  说着,他把手上的川军团团旗放在丧门星手上,还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

  虞啸卿追问道:“真不查啦?”

  唐基只好还捅虞啸卿一下,“陈主任请上车吧,今天实在是辛苦啦。”

  “还好还好。”陈主任说。

  他撤得比人渣们打仗逃跑还快,呼啦啦一片随从立刻塞进车里了。而虞啸卿看了一眼那边,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渣们,忽然显得有点儿意兴阑珊,“物资,清单,人员,名册,全都进账。就这些了。看你做得如何,再补。你不用太给我长脸,我已经很得罪人了。”

  唐基嘱咐:“任重而道远。”

  “是。”死啦死啦应道。

  张立宪在旁边把几本册子全杵到死啦死啦手上,然后虞啸卿一帮人也呼啦啦都撤,这个结束实在比开始还要来得潦草。虞啸卿唯一停顿下来一下是因为看见丧门星还捧着骨殖包站在泥水里,于是半转了身子给骨殖包敬了个礼,他的追随者们跟着敬礼——但所有的礼义在这抬手之间也都尽了。

  人渣们中间一直隔着的那道雨伞墙全都尽了,成了远处溅泥带水驶走的车队。那个寒碜稀松的队列迎对着一直被伞墙遮着的一个小方队,那是他们的补充兵。

  人渣们帮着死啦死啦拉开油布盖着的那堆,积在上边的水花四溅。一直没表情的死啦死啦现在有些发傻。一直没表情的人渣们死死抿着嘴。

  那无论如何也不够装备一个团,也许它够装备一两个押送鸦片的十八九流的连队:一挺锈迹斑斑的马克沁是唯一的重武器。迫击炮是绝没有的,几个小掷弹筒和几挺轻机枪,步枪倒装在箱里省得被看见太糟糕的卖相,但是已经被不辣掏出一支来研究快锈死了的枪栓。

  大家所面对的一切也许只有收破烂的才有兴趣,连一台破缝仞机也夹在那堆五花八门、多一半跟军备搭不上关系的破烂里充相。

  残影带着嘲讽的表情看着正在研究这些东西的人渣们,安静,没有开口说话。

  死啦死啦便掉头走向他的补充兵寻找希望,他实在不该去,这边的人隔这么远都瞧出那方队加上这里的人最多够两个连,但他仍以一种探险似的心态靠近了。

  一群乡巴佬儿站了个摆明是被棍子打出来的队形,裹着刚包上去的军装,眼里仅有的内容是茫然和惶恐。

  死啦死啦左右打量了几位,选定着拉开一个的袖子,看了看手上的勒痕,一路被绑来的没错。

  “打哪来的?”他问。

  那位便发出一个难以辩认的音节,吱吱吱吱地吱得自己都发急。

  死啦死啦只好扯开他的衣服,看了看衣服里裹的那具骨骼标本,再看下去真需要勇气,他默默地拍了下那位打算换个人。

  那位“空通”一声一家伙倒下,还真把死啦死啦吓着了,“没事吧?”

  他面对了一张哭丧之极的脸,“老总,啥时候开饭啊?”

  于是死啦死啦面对地方队里爆炸开了声浪:“说了站完了就给饭吃啊!”

  “老总,两天水米没打牙啦!”

  “老总,绑我们的时候都说有粮有饷啊!”

  死啦死啦终于显现一副挠头的窘迫,而离了他十几米的人渣们爆发出又一种声浪,连残影也是这样,能看到死啦死啦出糗真是难得的事儿,大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狂野地笑过了,笑得直打跌。

  那个聪明人自回来便一直在做着傻事,威胁、利诱、强令、欺骗、煽情、悲壮、卑鄙、逗乐,一切都为造就一个战斗团厉兵秣马的幻相。

  现在他跌回人渣们中间。

  打滚吧,和泥浆同在,舒服时别忘了哼哼。

  虽然天晴了,可大家身上还是湿的,但对人渣们来说,被日光驱走的寒气已经是上天的造化,他们躺着瘫着,坐着靠着,在刚领受的破烂堆上,好奇心最强的家伙也不想去碰那些枪栓都拉不动的破枪。

  死啦死啦闷着从那头回来,他这回是真有些郁闷了。

  残影对那些废铁同样没兴趣,靠坐在一边,一脸笑意的看着死啦死啦,同时心里计算着,对方会不会捏着自己挤油。因为他把老婆带回来时和死啦死啦说过,只要既往不咎,回到东岸,他就供应他一个营的人的粮食——这不是小数目,期望死啦死啦能忘记,可残影不怎么觉得对方会漏掉这东西。

  “梦做醒了吧?”迎着走来的死啦死啦,烦啦脸上带着喜。

  死啦死啦心不在焉得很,“嗯。”

  烦啦阴损地说:“这马克沁,推不动,锈死了,零件全掉干净了。咱一会儿是不是拿它当尸体给埋了。”

  “嗯。”

  “那掷弹筒吧,我真建议您成立一敢死队再试,我估计八层得炸了膛。”

  “嗯。”

  “您要再‘嗯’吧,小太爷就斗胆跟您说道说道,我刚想明白的一件事。”

  死啦死啦沉着脸,慢慢走到烦啦身边,坐下。

  烦啦知道对方是想听自己要说什么,“咱们这些帮杂碎都被称为川军团了,那敢问真正的川军团它哪儿去了?”烦啦问他。

  死啦死啦郁郁地把那块寿布打开又折上,烦啦凑过来看着上面的刑天,两人瞧着上面极为抽象的画儿,笑了。

  烦啦说:“咱能不自欺欺人么?真正的川军团打光了,打光之后又重组了,重组以后被拉到缅甸,拉到缅甸又被虞啸卿拉回来了。

  说我们在南天门那儿死磕拼命的时候,东岸固防的功劳归了虞啸卿一个人了,真正的川军团就被编进主力团,成了特务营,成了虞家军。这事总得给上边一交代吧。诶呦,这虞啸卿愁啊。说就在这么一时候,诶,打缅甸来了这么一个补袜子的主儿,嘿,不光自个儿来了,还带了一个……”

  烦啦伸手对人渣们画了一圈,“就是我们啊,不知道是什么的,莫名其妙的玩意儿的玩意儿。虞啸卿一瞧,乐了。得了,就把这块破布,团巴团巴,揉巴揉巴,就塞到这位爷手里了。大伙儿再瞧瞧这位唐副师座他说什么,他说这个:‘要耐得份,拔得富’,什么东西这是?不是,你们谁能听明白,他说的是哪国话?因为打根起,连他都不知道我们到了是哪儿的人。所以说啊,移花接木啊,真是一把好手啊。”

  死啦死啦揪住还在那儿发着感慨的烦啦的耳朵,把他拉到近前,伸出一只手在他脑袋上一抓。“诶呀呀,这头发掉的,大把大把……净用心思了吧。”

  “是啊,诶,但有这么一档子事我还是没想明白啊,您刚才为什么不跟虞啸卿明挑,说我们去那祭旗坡干什么了?按他这作派,我倒觉得他应该是击节赞叹,您不应该得罪他。”烦啦问死啦死啦。

  “别,我就怕他击节,唐副师座再激昂,陈大员再议论。人死了也就死了,死人尸骨都寒啦,用不着活人心再寒。”死啦死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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