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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云栖是个小宫女,可最近却总在干太监的活。

  就好比眼下,她正与另一个宫女一道,抬着一扇屏风,从库房往西苑送。

  算起来,这已经是她今日送的第八扇屏风了。

  四月的天将热未热,但正午的太阳已经有些烤人,来来回回一刻不停地忙活了半日,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就是铁打的也该吃不消了。

  但一旁的监工太监却不会顾念这些,时不时地催促叫骂,若不是怕碰坏了东西,保不准还会上来赏你一脚。

  其实,云栖并不是杂役宫女。

  事实上,她是这昌宁行宫中为数不多的,有主子伺候的宫女。

  这阵子,她之所以总在干搬搬抬抬的活儿,是因为皇上突然决定,今夏要来他们昌宁行宫避暑。

  行宫里忙着准备接驾的事,人手严重不足。

  于是,云栖就被临时借调过来帮忙了。

  听行宫里的老人说,这几年每到盛夏时节,皇上都会摆驾到才落成的惠山行宫避暑,已经有三年没来昌宁行宫了。

  云栖是两年前才调来昌宁行宫当差的,这还是她头一回参与筹备接驾的事。

  不似一听说皇上要来,就兴奋不已的其他宫人,云栖心里相当平静。

  毕竟,她是连穿越这种无比离奇的事,都亲身经历过的人。

  莫说皇上,就算告诉她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要来,她心底也惊不起一丝波澜。

  云栖是穿越来的,更确切地说,是在死于一场意外之后魂穿过来的。

  一睁眼,她就发现自己身在一架颇为宽敞的马车里。

  除她以外,马车里还有七八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

  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都是掖庭刚采选入宫的小宫女,而她们正乘马车被送往昌宁行宫。

  初来乍到,云栖自然是百般地不适应。

  但人总要活下去,日子也总要过下去,在短暂地绝望与迷惘之后,云栖只把穿越前的事当成上辈子的事,尽量不去回想怀念,只一门心思地努力把这辈子过好。

  其实,云栖这个名字,并不是云栖的本名,而是入宫以后改的。

  云栖只知道她本姓安,至于祖籍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因为没有继承身体旧主的记忆,所以她一概不清楚。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出身一定很不好。

  就连乡野农妇都知道,一入宫门,就别指望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但凡有别的活路,谁会把好好的女儿送去当宫女。

  而身为一个生性乐观豁达的人,云栖并不怨恨她这一世的家人。

  她愿意相信,家里人也是逼不得已才送她进宫的。

  云栖既不怨天,也不尤人,除了尽心尽力地当好分内的差事,还特别用心地学习并精进各样能用来糊口的手艺。

  若有幸能安安稳稳地熬到出宫的年纪,有一技傍身,无论是做绣娘,妆娘,还是厨娘,发家致富不敢想,养活自己却足够了。

  这俗话说得好,有盼头的日子才有过头。

  正因为心里有盼头,所以就算眼下的日子再苦,云栖也能忍受。

  “哎呀!”

  忽闻一声急而短促的轻呼,紧接着偌大一扇屏风就迎头倒压下来。

  云栖被突然倒下的屏风压得连退了好几步,慌乱间她努力地想要稳住身子,奈何屏风太重,她又太瘦弱。

  最终还是连人带屏风地摔在了地上。

  人被压在了屏风底下,额头也被倒下的屏风狠狠磕了一下。

  “要死了!要死了!”监工太监远远瞧见,急忙小跑过来,指挥着将压在云栖身上的屏风搬开。

  在仔仔细细检查过,确定屏风没摔坏,那监工太监才松了口气。

  他转身,气势汹汹地杀到那因崴脚跌倒,失手砸了屏风的宫女面前,当头就是一巴掌。

  “摔坏了宝贝,你十条贱命都不够赔的!”

  那宫女怕是疼极了,也吓傻了,瑟缩在地上不停地掉泪,连求饶都忘了。

  这更激怒了监工太监。

  他当即指着一旁的两个小太监吩咐说:“你俩拖她到静室去,她不是爱哭,那就叫她一次哭个够!”

  一听“静室”二字,在场的宫女太监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胆小些的甚至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正午,却脊背发寒,冷汗直流。

  只要是在昌宁行宫当差的,就没有不知道静室的。

  行宫里的静室,就相当于皇宫里的暴室,是专门惩治犯错宫人的地方。

  进了静室,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大概是被“静室”二字刺激,那宫女终于醒过神来。

  她浑身颤抖着,连给那监工太监磕了三个响头,哽咽哀求,“求公公饶了我这回!”

  监工太监一脸嫌恶地白了那宫女一眼,没好气地冲那两个小太监喝道:“还不赶紧把她拖走!”

  两个小太监无辜跟着挨骂,心里委屈,便将气全撒在那宫女身上。

  两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钳住那宫女的胳膊,像待不会疼的死物一般,将那宫女从地上硬拽起来。

  那宫女吃疼,却不敢叫唤出声,更不敢再哭出声,只能低声呜咽。

  “公公可否听我一句?”

  这种时候竟然有人敢插话?

  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之前惨遭同伴坑害,被压在屏风底下的那个小宫女。

  哟!脑门都给磕出血了,真是怪倒霉的。

  云栖一贯追求行事低调,只要是引人注目的事,她从来都不做。

  向来存在感极低的她,突然被这么多双眼睛一齐盯着,真的无比不适。

  “你是含冰居的人?”监工太监盯着云栖问,口气明显要比之前和缓了几分。

  “是。”云栖应答的同时,不忘冲那监工太监福福身,怎么看怎么乖巧老实。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监工太监敛了一身戾气,道:“你有什么话,讲便是。”

  得了应允,云栖没含糊,连忙轻声细语地说:“适才那位姐姐当差不小心,险些磕坏了宝贝,公公罚的对,也罚的好。可公公您知道,再过不到半个月,皇上便要摆驾到咱们行宫来了。现下行宫里事忙,人手不足,大伙儿都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奴婢愚见,心想,公公与其罚那位姐姐去静室思过,倒不如罚她多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来将功补过。”

  监工太监听完这席话,只是盯着云栖,没有立即开口说什么。

  云栖微躬着身子,低垂着脑袋,再低眉顺眼也没有了。

  半晌,那监工太监终于开口,“罢了,你俩把她押到绘春园王公公那儿,叫她帮着往坛里栽花,栽坏一株,就罚去她一顿饭。”

  一听说不用去静室,那宫女又哭了,不过这回是劫后余生地喜极而泣。

  “谢公公开恩!谢公公开恩!”

  监工太监懒得理她,只管冲那两个小太监摆手,示意赶紧将人拖走。

  另一边,云栖也默默地松了口气。

  云栖本是最不爱管闲事的人,之所以管了这桩闲事,是因为她认得刚才那个遭责难的宫女。

  那宫女唤作容悦,是与她同一批被遣来昌宁行宫的。

  容悦比她年长两岁,人温厚又本分。

  在初来行宫,一起学习宫规,同吃同住的那段日子里,容悦对她很是照顾。

  尽管分了处所以后,就再没机会见面说话,但云栖心里一直都记着容悦的好。

  今日见容悦遭难,她实在无法冷眼旁观。

  但明着求情,必定会适得其反,更加激怒那监工太监。没准儿救不了容悦,还会把自己也折进去。

  她便只能硬着头皮,假惺惺地说那些让人将功补过的话了。

  云栖心里清楚,凡是能在宫里混上个管事当的,都是人精。

  眼前这个负责监工的宦官也不例外。

  这公公不可能听不出她之前那些话,是在暗着为容悦求情。

  之所以没再发作,放她一马,也放容悦一马,并不是给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面子,也不是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太凶蛮。

  而是念她是含冰居的人,想赶在皇上要来的当口上,卖含冰居一个面子。

  连日来,被皇上要来行宫这件事,折腾到生无可恋的云栖,头一次觉得皇上要来是件好事。

  被皇上忘在这里整整三年的她家主子,终于有机会再见到皇上了。

  不过也仅仅是有机会,并不一定真能见上,更别说再次得到皇上的青睐。

  但行宫里的人精们,还是很愿意为这一点点的可能性投资的。

  自从皇上要来昌宁行宫避暑这件事敲定以后,含冰居的日子明显要比前两年好过不少。

  “公公英明。”算是得了便宜的云栖,自然得卖个乖,拍个马屁。

  监工太监对云栖这声“英明”似乎很是受用,看人的眼神虽不和善,却也不似之前那般凶戾,“成了,你赶紧回去把伤治了,今儿就不必再过来了。”

  得到如此优待,照理来说,云栖本该客气一下,说头上的伤不碍事,她还能继续干活。

  然而一向谨小慎微,礼数周全的云栖,却毫不客气地直接谢过那监工太监。

  她是真的快渴死了,累晕了。

  再不歇歇喝口水,她只怕真会一命呜呼。

  监工太监也没工夫再搭理云栖,又继续指挥宫人搬抬东西。

  自然,叫骂声是不会少。

  云栖溜着宫墙底下的阴凉,一路回到西苑的含冰居。

  怕自己这一头血吓着人,云栖有意没走正门,改走的后门。

  原以为大中午的院里不会有人,却好巧不巧正撞见管烧饭的赵姑姑在摆弄她那株两日前才开花的丝瓜。

  突然窜进来个一脸血的人,任谁都得吓一跳。

  赵姑姑却半分没被吓到,但脸色却不大好,皱着眉头,抿着嘴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她快步迎上前,一把拽过云栖,盯着云栖额头上的伤口猛瞧一通后,才粗声问道:“谁打的?”

  “姑……咳,姑姑稍等。”云栖挣开赵姑姑的手,一溜烟跑进了不远处的小厨房。

  赵姑姑追过去,见云栖从缸里舀起一瓢水,捧着那比她脑袋还大的瓢,“咕咚咕咚”往下一通猛灌。

  一瓢水灌下去不够,又灌了半瓢才停。

  云栖捧着空水瓢,满足地打了个嗝,冲赵姑姑笑了笑。

  整座行宫里,她也就敢在赵姑姑跟前这样没规矩了。

  赵姑姑盯着云栖,是又气又心疼,“不给水喝还打人?”

  “没打人。”云栖放下水瓢,将之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给赵姑姑讲了一遍。

  赵姑姑听后,没多说什么,只叫云栖往后不要再管这种闲事,便忙着帮云栖收拾额头上的伤。

  伤口不大,却有些深,好在已经不流血了。

  “这样放着不行,我记得吴才人那儿好像还收着半盒伤药,我去给你讨些过来。”赵姑姑赶着说,赶着就要往前院去。

  云栖连忙将人拉住,“姑姑别忙,一点儿小伤,不必擦药。”

  “就不怕留疤。”

  “我又不做娘娘,留个疤怕什么。”

  一直绷着脸的赵姑姑,被云栖这句话给逗乐了,她端起云栖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眉眼尚未长开,但将来能不能出落成美人,却已经能看出些端倪了。

  赵姑姑打量着云栖,忍不住一声叹。

  心道:这样标致的可人儿,就该投生户好人家,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左右不该入宫当宫女。

  这当宫女呀……

  “唉……”

  听赵姑姑连叹了两声,云栖不明所以,忙问:“姑姑怎么了?”

  赵姑姑回神,冲云栖笑笑,“锅里给你留了饭,你且等着,我给你热热去。”

  “姑姑别忙,我自己来就好。”

  云栖转身去到灶台前,取了柴正预备生火,忽然远远听见一声惨叫。

  云栖手一抖,险些被柴火刮伤。

  赵姑姑显然也听到了,她扭头望着前院的方向,眼中满是不屑,“西屋那位又在作妖了。”

  哪是作妖,分明是在作人呢。

  云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放下手上的柴,起身对赵姑姑说:“我去前头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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