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从此诀别

　　亭廊柱后，随着风动，软软的衣襟片片飞起。

　　刘彻走了过去，从柱子后一把拉出踉跄的卉紫，还未来得及看清状况，一扫到刘彻的脸卉紫下意识地叩拜。想起自己是偷跑出来的，一下子没了底气嗫嚅着：“陛下……我……”

　　“看来江蓠殿从主人到奴婢都一样张狂，没人把朕的命令放在眼里啊。”刘彻沉声道。

　　“陛下，这不怪她们！”卉紫连忙摇头求饶，“是我自己实在太闷了，所以跑出来转转……陛下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卉紫求饶道，“您也知道她们管不住我，我不会再乱跑就是了……”

　　刘彻突然嗤笑，说起了风凉话：“卉紫这是在认错么？”

　　“是，是……”卉紫俯在地上，无奈地点头。但其实，她有什么错？被人下药稀里糊涂上了床，被人强行宣布婚期，被软禁——她错在何处？错在想要掌握自己的人生？错在曾天真地想逃出控制去寻找自己记挂的人？忐忑连带着委屈，卉紫憋出满眼的泪水。

　　刘彻心一软，低头扶起卉紫：“起来吧，地上冷。”

　　卉紫缓缓站起，却由于在凉地上小跪而双腿发软，险些倾倒。刘彻及时伸手扶住，这才看见卉紫眼角闪动的泪光。他吃了一惊，慌忙关切地替卉紫抹去泪水：“这是怎么了？”

　　卉紫勉强一笑摇摇头，脱开刘彻的搀扶独自站稳后，退到刘彻身后站立。

　　“唉！”刘彻无奈地一笑，扶着廊柱仰望。原本爽心的夜，却突然冰凉彻骨。他承认他不知道到底什么事突然触动了卉紫的神经，让她变得伤感不已。他琢磨着，想到了无数可能，似乎捕捉到一丝线索，却又看不清本质。

　　新月如钩，在云中蜿蜒穿梭。

　　“朕见你，也是时常在这湖光月色下站着。朕第一次见你，也是在这样的夜色之中。你能告诉朕，为什么？”刘彻问。

　　“夜凉如水，可以静心。”卉紫答。

　　“静心？”刘彻问，“你的心，需要静吗？”

　　卉紫别开视线，未作答复。

　　“你的心，整理好了吗？”刘彻面对卉紫。

　　卉紫依旧沉默。良久后，她突然开了口：“陛下，”她说着，平常那厚实甚至有些调皮的声音，难得地淡下来，凉下来。

　　刘彻回头看她。

　　“陛下有没有被人抛弃过？”卉紫问道，话音刚落她顿了一下，自嘲地一笑，“对了，您是万人之上，怎可能被人抛弃呢。”

　　刘彻一笑，转身看向她：“朕凭什么就不会？”

　　“就算有人想这么做，也做不到吧……”卉紫自语道，“你是一国之主，只有你抛弃别人的份儿，谁能抛弃你呢……”

　　“若真如你所言——”刘彻微微皱了皱眉，低下头对着卉紫说道，“朕哪会痛失爱臣，如今又哪会为了皇叔夜不能寐啊？”

　　“痛失爱臣？”卉紫重复道。

　　“顾姑娘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吧。”刘彻说着，微微一笑抬起了头，“权倾天下，不代表不会被背叛，人心可是隔着肚皮啊。”

　　“可是，”卉紫歪头思索着扶起廊柱，“背叛不等同于抛弃吧……”

　　“这抛弃和背叛能有何不同？”刘彻问。

　　“若是背叛，”卉紫抬起头看向刘彻，“心不在了，人还可能留在身边；可是抛弃，就是人带着心一块跑了。”

　　“哦？还这么分？”刘彻略一蹙眉，突然了然地一笑。他终于知道卉紫的情绪由何处来。他一笑，不置可否。

　　或许她还是需要整理，他可以给她时间整理，但条件是，理清后便留在他身边。当然，这番条件没有讲出口，只是刘彻默默在心里决定了。

　　“陛下爱着的女人，会让给别人么？”卉紫又问。

　　刘彻闻言，微微皱眉，复又一笑，轻松地答着：“不会。”

　　“会有不得已的情况，逼迫你让步。”卉紫看着刘彻。

　　“不会有不得已的情况，朕要的，就是朕的。除非朕不想要了。”刘彻依然笃定。

　　“因为你是汉武帝。”卉紫牵动唇角，笑得略带讥讽。

　　“连号，都给朕想好了？”刘彻笑了。

　　卉紫连忙收起冷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转过身去。

　　“父皇孝文帝，朕是武帝，也不错。你看你还是了解朕的性子的。”他调笑着，略带一丝讨好的意味。

　　微风又起，卉紫的裙襟飘到了刘彻的脚上落下，将他的脚面盖了个严实。更深露重，刘彻看了看周遭随风晃动的树影，和眼前人透着委屈的背影，不由得伸起手将卉紫轻轻揽入怀中。卉紫一愣，却没有再挣扎。在此处吹了一晚上的凉风，这个怀抱很温暖，她有些不愿意离开，头轻轻向后依在了刘彻肩头。

　　“朕不会抛弃你。”刘彻轻声在卉紫耳边念道。他不会，只要属于他的，纵然有一天他不再稀罕，也绝不会让别人轻易夺走。何况怀里的是他发誓要疼爱一世的宝贝。不过——刘彻突然一笑——他要谢那个让卉紫伤心的人，谢他识时务，谢他忠于君臣之义，谢他的“毁约”退让，谢他决绝伤害卉紫，让卉紫甘心留下。

　　他抬起卉紫的左手，摩挲着腕上那枚厚重的玉镯，轻轻一摘，那镯子便从腕子上脱落。

　　一刹那，银光一闪。

　　卉紫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从刘彻手上夺过玉镯，只见内里鲜红莹润的血丝，仿佛被抽了薪的火一般，光华渐渐散去，最后一闪、寂灭。

　　卉紫连忙将玉镯套在腕上，摘下，套上，摘下。曾经，使足了吃奶的劲儿，这镯子都摘不下来，如今，她与镯子的羁绊没有了，缘分，也没有了。

　　都没有了。

　　卉紫呆呆地举着玉镯，这几日辛苦建立的防线与坚强，一瞬间又被摧毁，泪水汹涌，沿着脸颊滚落。

　　“别哭，别哭。”刘彻心疼地捧住卉紫的脸，“眼泪都豆大了，不嫌羞人么！”

　　“嫌丢人，你走啊！”卉紫不悦道。

　　“朕才不走，朕守着你不走。”刘彻抱住卉紫，“走得那个，是傻子。”他轻声道。

　　卉紫捶着刘彻的肩，“你才是傻子！”

　　“对，”刘彻抓住卉紫的手，深深看着她，“朕就是傻子，这样耐心地等了你许久。不顾颜面地赖着你，缠着你，你却一直不领情。为了不与朕在一起，甚至连贞节也不追讨。你究竟，为何看不上朕？朕差在哪了？”

　　“不是你差，这不是谁差的问题！这是——”卉紫还未说完，便被刘彻捂住嘴巴。

　　“既然不是朕差，那为何不愿意试着留在朕身边？”刘彻看着卉紫的眼睛，“朕给你未央宫最好的宅子，朕给你大汉朝最安稳的生活，朕愿意护着你一辈子，给你像星星一样永恒的心。”他说着，像是乞求，“这，都不抵那一只玉镯吗？”

　　“这——”卉紫摇头。

　　“不要摇头！”刘彻再次捧住卉紫的脸，“不要拒绝。”他说着，低头吻住卉紫双唇，而后吻掉卉紫的眼泪。

　　一阵风吹来，刘彻本能地抬起手，以宽大的袍袖掩住卉紫的侧身，而后转过身，以后背挡住冷风。

　　“陛下，夏天不冷。”卉紫感谢他的好意。

　　刘彻抹着卉紫眼中最后一滴泪：“你看，这样多好看。”随着手指滑过，卉紫眼皮蹭出一条滑稽的黑线。刘彻原本还想浪漫一会儿，见了这黑线，愣了三秒，噗地忍俊不禁起来。

　　“你抹到我的妆了……”卉紫皱着眉，转过身去小心地擦拭眼角。

　　刘彻牵着卉紫的手，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一前一后进入江蓠殿。卉紫歉意地看着自己殿上的丫头，却得到她们宽容地一笑。

　　刘彻理所当然地留在了江蓠殿。

　　卉紫没有抗拒刘彻的吻，却在他伸手欲解开她衣服的时候，突然睁开眼死死地护住自己。

　　“我、我还没准备好……”卉紫窘迫地说着。

　　“还没准备好啊？”刘彻停手苦笑。

　　“嗯……”卉紫点头，脸羞的通红。

　　“那朕怎么办？”刘彻摊摊手。

　　卉紫懂得刘彻话里隐晦的含义，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片刻后，她低声道：“不久不就是婚期了……”

　　刘彻退让了，爽快地一笑，收好了自己的衣服躺下拉住了卉紫的手：“朕可是给足你面子了。”

　　“嗯。”卉紫点头，心下有一丝感激。但她也知道，这面子的代价不小。一旦被刘彻付出太多，她纵是倾尽一生也难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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