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何为律法
唐一笑和那些照本宣科的律法学究不同，她并没有拿着《唐律疏议》或是《开元律》等条文律法，而是似乎只是讲了一个故事，引起众人的思考而已。
而唐一笑别出心裁的授课方式，果然使这些喜动不喜静的国子监学子都将自己代入其中，在唐一笑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大多都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
这些人中，当属王郴最为活跃，这次自然也是他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如果李四和王二麻子不把张三杀掉，最后三个人可能都会饿死，现在死了一个人，总好过死三个人吧。只不过想到这个人是被另外两个人杀死的……”王郴挠了挠头，表情有些许的郁闷，“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杀人者应该获罪，但是总不能没饿死，回来倒被官府给砍了吧。”
裴衍之平日里最喜欢跟王郴和崔无咎两个人逗闷子，互相损来损去，你来我往，简直不能更积极，这时候听见王郴率先发表了意见，还在自己偶像面前表现了一把，他自然也不甘示弱，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王郴你个棒槌，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嘛！”裴衍之首先先例行怼了王郴两句，然后才看向唐一笑，随后又飞快地移开视线，平日里极为外向的小公子这时候倒好像腼腆起来了，“我觉得这种杀人不能按照律法上规定的一般杀人来看待，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张三自己提出来的，与人无尤，等李四和王二麻子获救之后，二人承担给张三家里的一些补偿，如果按照一般蓄意杀人来判，岂不是要把这三个受了天灾之苦的倒霉人都杀了？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唐一笑依旧没有表达自己的观点，只是在裴衍之说完之后，向对王郴那样点了点头，只不过现在裴衍之心里可是半是高兴，半是忐忑。高兴的是自己显然在自己偶像面前留下了印象，忐忑的则是因为，唐一笑现在可是国子监丞，没有哪个学生在自己喜欢的老师面前回答问题不忐忑的。
“虽然事急从权，但李四和王二麻子杀害张三，依然触犯律法，不能轻判，否则人心不古，该当以杀人罪判。律法就是律法，岂是能为了区区两个升斗小民能够肆意修改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瞬间的沉默，随后忽然像是一瓢凉水浇进了一锅滚油一样，顿时吵翻了天。
“胡说，你这岂非是草菅人命？”
“你这说的是什么浑话！如果你是李四，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逃出生天之后却被官府判了死罪，你难道会觉得有道理不成？”
“就是就是！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唐一笑看向在风暴中心的那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自己说出这话之后会带来的反应一样，依旧老神在在地站在那里，倒颇有些“他强任他强”的感觉。
这个人唐一笑还是有些印象的。
杨佑。
弘农杨氏，唐朝的“李武韦杨”四姓联姻政治集团中的杨姓，按照其家族枝络，他应该算是初唐四杰之一杨炯的侄孙，只不过杨佑在杨家一直以恃才傲物而出名，因此并不得到杨家主家的待见。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怕是和东汉时候的杨修杨主簿极像了吧，恃才傲物，又常发惊人之语，只不过这一身二流高手境界的气息，在唐一笑面前却着实有些不够看啊。
毕竟唐一笑距离宗师境，已经不远了。
更何况，唐一笑如今已经是旁人不得不称呼一声的唐侯，杨佑看着她的时候，那桀骜又不服的眼光，确实算得上是“一枝独秀”，只不过看在唐一笑眼里也是十分可笑了。
“杨佑，如果你是当事人之一，你会怎么办？”
杨佑充满不屑地一笑，“哼，我若是当事人，自然不会被什么天灾困住，早就破山而出了，还管那两个升斗小民作甚？就算是暂时出不去，他们自然应该把他们的口粮奉献给我，像他们那样无用的人，一百条命也比不上我一条命来得重要，区区寒门，也想和我世家来抢口粮，真是不知所谓！”
唐一笑朝着他走了过去，一步一步，没有发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声音，只是她身后的地上，却留下了一行极其清晰的脚印。
“你的意思是说，世家以外的人，毫无存在价值，是吗？”
杨佑原本得意洋洋的表情也是下意识一顿，他本来是瞧不起唐一笑这样寒门出身的，所以刚才故意那般说，就是像给唐一笑一个下马威，却没想到，唐一笑的威势那样迫人，尤其是对方身上渐渐有些压抑不住的血气和煞气，让人心惊胆颤，尤其唐一笑又是威名赫赫，这时候他拔腿就跑的心都有了。
杨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然后又忽然状若强硬了起来，“是又怎么样？如果没有世家，哪还有现在的江山？可以说，这天下都是我们老祖宗打下来的，这天下到现在，依旧是我们世家在维持，我们自然是人上人，他们岂能够和我们相提并论！？”
“哼。”唐一笑突然冷笑一声，“世家？拉上战场，真刀真枪地对上，世家难道就不会死吗？”
唐一笑每向杨佑逼近一步，杨佑就退后一步，即便在场众人九成九都是世家子弟，却也完全无法给他半点信心。
只有真正直面唐一笑的人才会明白，她究竟有多可怕。
“你以为你就比别人更高贵吗？”
“你以为你的命就比别人的更重要吗？”
“你以为你真的有挑衅我的资格吗？”
唐一笑步步紧逼，周身的气势强烈得，就好像下一秒就要立刻出手了一样。
“告诉你，就你这样的一条贱命，我想要拿走，连拔剑都不需要。你以为你身后藏头露尾的人能够护得住你，我告诉你，不要试图挑衅我，否则，你可以跟我打一个赌，看看哪个被我砍掉脑袋的人不会死！”
说罢，唐一笑看向了一棵杏树旁的角落，目光入刀，像是直直洞穿那人的心脏，叫人汗如雨下，冷汗涔涔。
“方才你口口声声说律法，可你当真明白律法二字？律法所保护的，并不是你所谓的世家的利益，你若来了大理寺，你便会知道，就算你是世家，也并不会多得到一分的特权，该斩首的罪也不会因为你的姓氏而变成其他，大理寺也不会因为你是世家，而随意给那些所谓冒犯你的人定罪！”
唐一笑回过头，看着全场所有人，声音认真而又极沉，“律法，不过是情理之中这四个字而已，不过是中庸之道而已。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而这情理之中的正道定理，却是极难做到的。李四和王二麻子杀人这件事，并非只是对错、善恶所能判定的，无论何时，亦无论你们是以何种身份，你们都必须要牢记，人命，大于天！”
“我不会因为有人对我言语放肆就随手取了他的性命，就算他的命在我一剑之下，绝无幸理也是一样。在这天下，强者有强者之道，弱者有弱者之道，强弱之分，常常代表了他的能力，他的地位，或许在天下人的眼中，强者和弱者绝不相同，否则岂会有那么多欺软怕硬的事情发生？可唯有在律法面前，谁都没有特权！”
“你们可能知道李涉，他曾给我来信，信上只有一幅极简单的画，画的是青神县的县衙门面，可就是这一幅简单的县衙门面，却让我二人均是感慨万千，只是有多少人却对这几句话视若不见？画中，青神县县衙大堂前面正中竖立一石，向南刻着‘公生明’三字，北面刻有‘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十六个字。”
“我知道，你们来国子监，学律法，都是为了将来能榜上有名，甚至蟾宫折桂，而以你们家族的能力，你们未来大都会成为一方官吏。我并不会认为借用自家权势是何大错，因为这就是游戏规则，永远都不可能会被更改，但惟有这十几个字，我希望你们都能够记得，无论何时，都能有一颗怀揣律法二字的心。”
唐一笑看着这一张张年轻的脸，她也不知道，她今天的这番话究竟能够影响几个人，但对于她而言，说了，便是问心无愧。
而此时，一直在听墙角的李白，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不同于往日的笑容。
……
当唐一笑回到小院儿的时候，却发现一个人正背着一个包袱，靠在一棵翠竹上面，好像在静静地等着她的到来。
当唐一笑走向他的时候，他正好回过头来。
带着笑容的脸，似乎比往日更加俊朗了几分，而他眼中的阴霾也少了许多。
“北禅宗倒了，唐门的摊子又分得太开，我总得替你去看看。”
这理由正常得有些过分，唐一笑连一个挽留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隐太子一脉现在还看不出深浅，太子和寿王又争斗得厉害，就连永王也不是个野心小的，道门也并不安稳，南禅宗更是蠢蠢欲动，图谋甚大，更何况你的身份暴露在人前，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出去。”
唐一笑在唐清苦面前，从来都不喜去作甚隐瞒。
唐清苦莞尔一笑，“我想去哪里，这天下，岂有人能拦得住我？我如今无病无灾，若是想跑，便是谁也抓不住我，何必担心我？只一件事，我要把小乙带走，免得他落下了功夫。”
此时唐一笑只好像是在嘲笑自己妄图想要抓住那岁月安好的些许感觉，却不知道，她心里真正想要抓住的，却是那虚无缥缈却又沉重万分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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