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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涉江5


  兆学疚就叹息,要用说的,谁能比得过他?

  “潘二在水道是挺厉害的,可你看我们是好欺的?边城老大,比你们家老二差?而且在外场上,你们家老二那叫匪,上头好几百大洋的悬赏要他的人头!不是乡里乡亲的,晓得他入行也是被迫,才容他过活没去告发他,不然他能好?我们也惜他这一条,才一再容忍你胡闹,可你呢?越扶越醉。你上赶着非要和我们结仇,不等于逼着潘二去寻死?唉,望乡台上大楞楞,不晓得死的鬼啊!怎么就不晓得好歹呢!”

  这一席话下来,那老儿抖得更厉害了,这些话直指他的心,他彻底被吓坏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在流失,这次他真不想死了,他不敢。他徒手挣扎着,在空中抓呀抓,兆学疚看他,又可怜又可笑,脱件棉袄给他裹了,又喂了他些酒,他如饥似渴地吞咽,被酒呛着,咳着,说不上话,刚喝顺些,身子骨不争气,又抖,牙齿也抖,憋急了,就抢过葫芦,自己仰脖子灌。

  兆学疚怔怔地看他扔开空葫芦,站起来,脸红脖子粗的,于是磕磕巴巴地问他:“喝好了?你想说什么?”

  那老儿的声音本就像劈破毛竹筒似的又哑又嘶,这会被酒壮起了精神气,偏又扯着嗓子粗呱地嚷:“你娘的!你满嘴喷粪!你没皮没脸的弟弟才是土匪头,你全家土匪头!”

  他果然就是潘大。

  兆学疚被他难听的声音震得一屁股跌坐下去,那潘大自己也摇晃着萎颓下去,正好面对着兆学疚,兆学疚就见他的双颊流泪,孩子似的嘟囔着:“我弟弟有田耕,我有鱼打,我们是清清白白过活的好人家,老实人……年代不好,大家全来欺负老实人……”

  他醉了。他哭了。

  佹灯照不见太远的水域,但足以照彻这张悲而丑的污脸,他像孩子一样尽情伤心,但孩子没有这么深沉酸垢的悲苦。这个滑稽的变故一开始让他们面面相觑,而后,他们各自躲起了自己的目光。

  长篙撑定在水底,他们的船定在那里,和船上的人一样,只有水在沙沙地流过,起风了,春寒料峭。

  这时,冷不丁见小榕树对这个难看的醉鬼屈尊降格端下了身子,指着关鑫问他:“他也欺负了你们吗?”

  关鑫整个人抖了一下,勉强站定,那根手指,还有那潘大缓缓抬起的头,渐渐凝聚的视线,似乎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令他混乱而痛苦,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翻过来,抖一遍,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如果有,直接判他死刑!

  他呆呆地看着他,哀哀地看着他,无限拉长了这审决的煎熬,关鑫就恨不得跳进他的思维里,好抓住他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愁苦和爱憎。他们之间,能有什么是相连的?

  “耕田,渔夫,老实人,年代不好,欺负……”这些零碎的词语跳动着,就够连接起那熟悉的苦难了吧,许多冤屈和苦难是开不了口的,那就来理一理吧,来好好回味吧,不要再回避。

  ……农村里似乎一直都有句谚语:四五九月,人情断绝。说的是每年四五九这三个月,谷米未熟,债捐逼人,家家难揭锅盖,所以人情也淡薄了;他们在平板不变的生活之中饥馑着挣扎,种地、收粮、交租、养家、生子、十年,百年,几百年地过去,苦难和越来越重的担子磨砺着他们的身心,他们的童年很短,老年很长,中间操劳的日子比泥螺还要长,只看见从前,却看不见后来,明天是什么样子的东西,谁也不晓得;人年青时,听他说话或唱山歌,那声音空洞而不响亮,就代表一种快成熟的,富于空想、倔强、挣扎的性格,可是又什么用呢?想不到法子,白瞪了眼受那些行行子的气,老实说,谁没点血性!将来……一片漆黑在他们面前展开,无边无岸,他们混混沌沌的买醉,卖气力,也喜欢流点血,混乱时死,饿,杀,夺……想是在这里争演着没有定期的悲剧……他们浮沉在这片黑流中,到处都塞窒住呼吸,想争斗,但也失去了争斗的目标,更不知对垒的藏在什么地方……苦闷昏迷中就由黑流中向下沉去……

  在这灭顶的痛苦中,关鑫略长的豹眼一闪,瞪着眼前这个苦相的人,这个怨而不敢怒的人,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他的回忆的路——打渔的、卑微的、温愚的、可怜的哥哥,他们确实是认识的。

  潘大盯着他,再一次战抖起来——关鑫的眼神里换上的同情和鄙夷,就和那时候一模一样,在嘲笑他,喝问他,催逼他,一句一句,鞭子一样,入肉见骨,硬生生砍断他不堪一击却维系支撑了他一生的泡沫念想。

  他们的记忆终于坦诚相见,退缩的却是作为受害者的他,永远是他!

  “……我不寻你你让我寻谁?这就如同把那毒药给人吃了,那个服毒的人已是在那里滚跌了,你这个下毒的人还去打他不成?那服毒的人不用你打,自然是死了,这命定要你偿,一万个口也说不去!”

  潘大疯狂地抽搐着,他的心中,像有千万把利刀在那里宰割,眼泪纵横而下,浑身阵阵地发颤——弟弟潘二被拷走时惊而愤的脸,屈辱而痛苦的滋味,那生硬而贪婪的面孔,十个大洋一个名额的人头金,火烈的太阳,狂阔的大水,不能消化的观音土,苦涩的树皮,没日没夜的结网打渔,日子一天一天逼近,一分一秒逼近,焦灼、劳累、绝望……都趁着这个机会,一齐涌上了他的心头。

  可他就一条命,只会打渔的劳碌命,除了顺命、挣命他还能怎么?难道他就不晓得现在是有田不能种了,捐,税,水,旱……只能劳苦死,可闲着又捞不到吃的,而且很多事都坏了;难道他不晓得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河伯楼下上吊的,三更半夜,驾着小船,轻轻靠到那下面,用一根旧绳子……唉,一年到头不晓得有多少啊,还有跳水的,男的趴着浮,女的仰着浮,据说还跟在床上一样,大梦一场,生生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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