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戴门子叮呤当啷地收了碗，狠狠刮一眼那窗影，便又似抱怨又似夸耀的念叨：“可不是！你就说她是巧姐儿也合衬得紧，瞧瞧这三不管，就数他家的阁楼最体面，园儿最大，连灯儿也比别家要明些！请进来五年多，这花费可不少，寻常人家哪里供得起？都说钱字朝北，不苦不得。偏生有人花得挣不得！也亏得是乌鸦，打熬得，性子又软绵，不然这书香门第的小姐，人不死，帐不赖，人倒势子不倒的，哪里这么容易消受得！”

　　兆学疚的心念转动如电光火石，只敲定了五年前的大运动，连忙接着寻问：“1919年的五四运动期间，树老大做了什么？都说是时势造英雄，其实关键是看有远见的人是否在行动中掌握历史关键。看三不管的势头，必定是在那一年树老大发挥不错吧？”

　　戴门子慢下举刨子的动作，颇有些欣赏的神色，慢悠悠地笑道：“那时小树儿才十一，能怎么，日子不易过，偏生这孩子又心善得同大佛一样，又大方又义气又周全，断断不肯做些贺然往别人的碗里伸筷子的事儿，不然老在钱堆儿里滚呀滚的，钱堆都够到他的嗓子眼儿了……”

　　兆学疚虽然听她一段一段如同唱戏一样说来觉得很有意思，但实在也有些听不下去了——乌鸦性子软绵？小榕树心善得像大佛一样？他忍不住打断：“戴门子，我能不能插问一下，您觉得丁老板这个人，又怎么样？”

　　戴门子嘴一撇，有声有韵地数落道：“他？他嘛都好，就是太纯情了，娼妇送上门，挖你祖宗坟。他哪里懂？要不是我，他早被人骗了！好不容易拆解开来吧，他受了刺激，都五六年了，还是没法给我找媳妇儿，别看他整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其实，没准还忘不了那个娼妇！不过只要有我戴门子一日，那娼妇就别想进门！”

　　兆学疚这会儿算是闹明白了些，戴门子一腔子护雏的老母鸡热心肠，看自己人尽是好的，所以难免与旁人看的大相径庭了。于是连忙转回原来的话题，问道：“哦，我明白了。那咱再说说那一年树老大做了嘛事儿好不好？”

　　看来是提到丁佼了的伤心事，也让她自己有些意兴阑珊了，当下只简洁地叙述：“也不知道算不算好的，就是请了……”戴门子抬手一指，道：“这一家子进来，分了好大院子出去，咱本来也没人通得多少文墨，就小佼儿那些戏样文章，说是春秋年间，造就了第一位霸主齐桓公的管仲，有一句话是他毕生为人行事的信条——给就是取。”

　　兆学疚明白这话柄带着考核的意思，于是微笑着接上，“管鲍之交，千古美谈。二人一同行商，管仲总要多占些利禄，鲍叔牙不以为贪，反怜其贫；途中遇匪，管独自逃生，鲍不以为懦，反以为孝……最后，二人各为其主，为入主齐国而相斗，结果管仲败落，鲍叔牙却自行让位，推举管仲为宰相，鲍叔牙退居幕后。然而，接受管仲辅助的齐桓公在与鲁国、燕国交涉的礼让中，明显采用的是鲍叔牙的给取之道……而后，除西方秦国和南方的楚国外，中原诸侯已尽数归附于齐了。”

　　戴门子满意地点头，道：“如今，是你们进来了，你嘛，我早认识了的，骨头太硬，心肠太软，人也傻了点，别人说你酸，乌嫂说你糖，都说你不是胆子太肥、就是脑子太瘦，搁哪儿都吃亏。所以你就安心呆着吧，三不管人不少，多担待些，也多少能护着你些儿。小树儿和小佼儿心肠最好，只是两人年份也隔得有点儿远，处得不像兄弟，你来了，年岁插在中间儿，这就好了，一屋子骨血兄弟，齐心合力，比嘛都强。”兆学疚哭笑不得，只尴尬地侧了侧身子，好把戴门子的视线也转移些到柳生身上——

　　“你这小哥儿，瞧着倒也有些儿眼熟，只是看着有些儿孤，其实在这里不会有谁夺你碗、抢你粮、不让你活。你又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只怕等闲跟人尿不住一个壶里……哎，你会笑吗，笑一个我看看？不然倒怀疑你是个异类了，瞧瞧，世间万物许多都会哭，笑可是只有人才会的，嘿！这表情，鲇鱼吃蕨菜，苦了大嘴了……”

　　兆学疚见嫁祸成功，暗暗偷笑两声，随即开始了琢磨：在小榕树出场之前，三不管大概就靠着戴门子、丁佼、西贝等浸淫了些火候的江湖艺人在操持，他们忠勇而务实，大多向往着大国子民儒雅勤谨的人生，他们的江湖化与近代中国苦难忧戚相关……而近代中国危机的根源，到底应该归咎于儒的僵化还是江湖的蔓延？江湖其实就是蜕变的儒。在他们的时代里，历史虽如走马灯般纷乱，但现实中的人和事却次序井然，江湖人抱残守缺地坚持着，守望着，不公和苦难在加剧，希望渐渐微弱，不足以安慰这么多受苦受难的人生……到了1919年，内外交困，无论是僵化的儒，还是蔓延的江湖都行不通了，一切梦想已经粉碎，现在是到了渴求行动的时间了。它们积怨积愤，从儒家的文人，到墨家的武人，呼应着奋起，新青年的时代来临了……于是新生力军小榕树恰好在此时出场，也逮准了乌鸦的蛮勇和乌嫂的才学，更新衍生出这江湖的复杂性，从好汉到文人，它有容乃大，且非纯混子，而是半混子，边工边混，亦黑亦白，三分工作，七分钻营，构成了人群中庞大的灰色地带，乡村有乡痞，街头有阿混，商场有奸商，政客有贪官和掮客，各阶层不乏其人……整个社会被泛江湖化了，儒家的无度不丈夫，成了五毒不丈夫，毒就是混的另一半，混也是狠。江湖化与社会不公正密不可分，秘密社会组织渐渐发展成为了革命党人、复辟分子、外国黑帮……他们各自有倚重的黑势力，又渗透政坛，也进一步加剧了时代的混乱和裂变，三年五载换一个朝代，换一种思潮，人们根本来不及寻出下一条道，人生就已挤迫渐近了末路……兆学疚眺望未来，仍看见他们未尝不像一群被蒙住眼睛的狗，但好的激进分子必须同时具备天真轻信的缺陷，所以，他决定坚定地相信，人对于光明的仰望和追求就是这样悲痛而执著的一件事……三不管有了自己，必定能闯出光明大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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