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7

　　伏翼脸色变了。丁佼没好气地瞪大发宏论的兆学疚一眼，道：“这佛跳墙都堵不住你的嘴，虽然这是酒席上撤下来的混合剩菜，也毛八七一碗，不便宜呢！”

　　兆学疚顷刻住嘴，愣在当地，停了三秒，随即掩嘴跑开些，随着一阵阵迫不及待的干呕声，只见他连肩背带脑袋都在颤抖。

　　伏翼和丁佼对视一眼，有些解气地笑了。伏翼继续低头吃喝，边吃边伸手把兆学疚剩下的大半碗护到了自己面前。

　　“有两个故事，兆少你肯定是自小就懂得，却不曾思量吧：一个年老的农妇，在夏天正午的太阳底下工作着，烦热而又吃力，她放下工具，自己叹息着，皇后娘娘可真快活，此刻还不是在打午盹，一觉醒来，叫道，太监，拿个柿饼来！又有一大臣陪着皇帝出去巡行，因为荒年而兼重税，人民饿得只剩下一层皮，皇帝问起他们消瘦的原因，才知道是因为没饭吃，他就蹉叹，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肉糜呀？”丁佼笑吟吟地摇头，“人混江湖是为了吃饭，兆少你混江湖是为了侠义、血性、气质这些冠冕堂皇却填不了肚子的东西……”

　　兆学疚不服，嚷嚷着打断：“物质和精神本就应该共进并存，这叫互补！”

　　丁佼半嘲半笑，点头：“也许吧，我就这么戏说一下。”

　　兆学疚却较起真来：“那你就再戏说一下！”

　　丁佼的柳眉一扬，笑道：“兆少中意听……和珅，怎么样？对了，这故事还是西贝说来哄人的呢，说和珅之所以能混得好，是因为靠了乾隆老儿，乾隆为嘛待见他呢，据说是因为他和乾隆早年前喜欢过的一个宫女十分相像，连那宫女自缢身亡时颈子上印子都有，简直就是那女子附体再生。而那女子当时是为乾隆而死的，和珅呢，就当是今生来讨还这个债的。西贝就说，树老大也一样，绝似他爹妈，肯定是个好老大。对了，他那个符咒，你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兆学疚不答，却忽然转过去，看着伏翼，认真地问：“伏翼，你本是个老实人，你怎么会想出来混呢？”

　　伏翼愣了一下，呐呐地道：“谁不想混好啊，都在混。”

　　兆学疚渐渐听得明白了，他这一路云里雾里闹腾着混入江湖，没有一刻消停，也不曾有过自省的时刻，如今停滞下来，许多缭绕的云雾渐渐就晕开，显出了本来的面目。他本来就是个极聪明的人，慢慢地道出：“和珅，原也是一个帮闲浪荡的破落户，混得风生水起的，清朝大半以上的官职都被他混遍，也有大半中国的财富都落在他手里，虽是昙花一现，但人混一世风光，草木尽一秋枯荣，尽够本儿了——只要你横下一条心，反正是混，一个光混，大不了混不成拉倒！是这样吗？”

　　伏翼想答应，但又觉得有些不如何分辨，怔了怔，他道：“反正大伙都这样，见面问候，不说你好，不说您吃了吗？而说最近混得怎么样啊？答的就是，瞎混呗。出门讨生活，做嘛嘛做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混口饭吃。混星子一多，认真做事的人就少，混得人模狗样儿的，大伙儿又羡慕。”

　　兆学疚的眉心渐渐凝重，他道：“这涉足江湖化社会环境的基本价值，也叫主流人生观，简单成一个混字。一个混字，概括几百年江湖真味元素：关系，山头，死党，团伙，人情，面子，规矩……”

　　“你不喜欢……”

　　兆学疚缓缓摇头，强笑道：“不，这到底比游侠的江湖实在。我那个墨家的江湖，无论情节如何荡气回肠，都无法掩饰意义的虚无和价值的苍白，武侠们不劳动，不种地，不扛活，不做买卖……”

　　兆学疚慢慢地低下头去……丁佼沉吟地听着、看着、笑着，意味深长。伏翼暂时得空于兆学疚不紧盯着人问，于是一口一口，又急又轻地刨食。

　　此时，炽热的蓝色向晚天空渐渐遁入了黑夜，星光迷离，虫儿唧唧，火车的轰鸣一点一点远了又近，兆学疚被晚风吹一个灵醒，便从自疚的低潮中猛地换转了过来……是的，这江湖与自己想的确实不一样，然而，你不能指望上帝给你一张完整的大饼，世上有着不少的路，东西南北，长短阔窄，其中有一条，好像是专留给他们摸索的，叫做出路——他的声音终于不再压抑，自由奔放。

　　“好好混吧！”

　　新近挨饿，这讲究还丢不了，虽然饿，但兆学疚终究没吃，一气之下也不让伏翼吃了，这个伏翼，倒真是个软柿子，当下也不敢吃了，在兆学疚的挑剔下，伏翼又不得不屏弃天光，端了盏油灯出来，还拿了笔和纸，和这里的一切比起来，笔和纸竟是上品，笔还是支钢笔，连兆学疚看着也觉得不可思议，不由得打趣道：“呵，你个伏抠，对你媳妇儿倒大方得很嘛，这钢笔不错呀！”

　　伏翼乐呵呵地笑了，而后又道：“您小心点写，可别弄坏了，要不是您，别人我是断不会让摸一下的……”

　　兆学疚写罢，随便折一下递给伏翼，伏翼犹豫了一下，欲推搪：“我明天得出车，要不然……好好，就我送。”

　　兆学疚满意地教训道：“小子，记住，按照江湖规矩，你今天已经认我做爷了，以后我说嘛你就干嘛，明白吗！”

　　丁佼看了看这两人，叹了口气，道：“本来我还想认你当小弟，看来你是难居人下，今天开逛你又收了个跟班，那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有事找我，别总去麻烦兰酊。”丁佼说着竟就那么大步去了，兆学疚看着，有点失落，也暗暗钦慕他的洒脱。

　　为了打消这点小情绪，兆学疚回头趾高气昂地对伏翼说：“以后你就跟我混，吃香的喝辣的，我还会教你许多做人的道理，洋玩意儿我都懂，想娶你的大学生媳妇，跟我好好学吧，我不但知道她们谈嘛想嘛，还知道她们该干嘛……”看见伏翼钦服向往的目光，兆学疚的心舒畅烫贴，他终于明白了，无论他怎么欣赏丁佼，他绝对是不愿和他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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