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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忠仆


  贺锦年听她说得言辞恳切分毫没有藏私的样子,渐渐对她心生敬服,但想起娴儿和琼姐儿,又舍不得叫她们受委屈,少不得又言辞闪烁嘱咐董惜云道:“娴儿自小可怜,娘家几乎没人了,只有个不成文的哥哥,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还得靠她接济。她其实真是个好性儿的,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

  董惜云低头拨弄着左手手腕上一串石榴石镶银龙珠手钏,脸上淡淡的,“爷也别忒看不起人,不看别的,只看她伺候了爷这些年,又有了姐儿,我还能亏待她不成?”

  说完便丢下他不理,自顾自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篦头发,贺锦年见她成熟稳重的时候条条理理头头是道,这撒起娇来倒也媚得丝毫不走样,心里越发喜欢,忙跟着到她身后一把将人抱住,凑到耳边小声说起了好话。

  “看我这笨嘴拙舌的,难怪奶奶生气,以后这一房万事都交给奶奶,我要再多嘴,你只管罚我。”

  他身上一股子陌生的脂粉香气强烈地刺激着董惜云的口鼻,她转过头幽怨地看他,暗地里不动声色地从他怀里脱了出来。

  “论容貌娴儿确实是个绝色,莫说是爷,若我是个男人我也爱她,只求爷把这份心思多少遮掩遮掩放在心里头,别三天两头到我这里来表一表,可不觉着扎人心么?”

  说着一咬牙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一把,立时便疼白了脸,眼睛里也水雾蒙蒙起来。

  贺锦年本来就喜欢女儿家娇娇柔柔的,如今的董惜云又正是豆蔻芳华千娇百媚的年纪,这么含嗔带怨的一番话说得他一颗心几乎都要酥了,还不立即搂着人赌咒发誓心里只有奶奶你一人么?

  董惜云哪里吃他这一套,面上感动地几乎喜极而泣,心里的盘算却未动分毫。

  如今瑜哥儿的处境总算缓和了些,她也可以抽出些心思来好好琢磨报仇的事。

  她本是算盘打得极爽利的商户女,贺锦年、娴儿、贺老爷和王夫人,一个也别想赖账。

  但只靠她一人之力却又很难成事,只怕还须好好合计筹谋一番。

  贺锦年见她垂着头伏在自己怀里不说话,只当她听见自己那些羞人的情话臊了,想想到底是才过门的新媳妇儿,可不脸皮正薄着么,便故意在她耳根边吹着热气撩她,“天色也不早了,咱们歇了吧?”

  若说洞房花烛是免不了的坎儿,可今天董惜云却并不想叫着畜生遂了愿,便轻轻推了他一把。

  “宁儿也想伺候爷,不过下午姐儿被我冷着脸数落了一顿,这会儿只怕正不自在呢,爷还是过去看看。我在家时常听我娘说,夫妻两个管教孩子,需得一个扮黑脸唬着,一个扮红脸哄着,这样孩子既得了教训知道上进,心里又能体谅出爹娘其实疼他,将来方能成才。”

  贺锦年听着在理儿,“都说严父慈母,你才进门怎么就肯办起这个黑脸来了?要换做别人可不知要怎么宠着她来讨好我呢!”

  董惜云轻声叹气,“爷一向宠着她,好端端地忽然严苛起来,只怕要叫孩子寒心。她毕竟年纪小,能想明白的道理没有这么深。但若放任她骄纵下去,将来嫁了人做了亲再出纰漏,别说姐儿的一辈子算完了,咱们贺家也少不得有失脸面。”

  说来说去,全是为了琼姐儿将来好,既要好生教导她,又不能伤着孩子的感情。

  便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

  贺锦年想想琼姐儿小小年纪就能说出“野种”这种市井粗话来,要不好生管教,将来没准真要闯祸,忽而转念一想,孩子天生可是带不来这些胡话的呀!

  遂皱了皱眉,“奶奶既有如此心胸,姐儿的将来少不得就托到奶奶手里。这孩子生在咱们南安侯府这样的人家,自己生得又好,长大后老爷太太自然要千挑万选给她寻个好人家。若她能随你的性子,什么样的婆家能不满意?孩子生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如今学了那些胡话,只怕要将她身边的人都查一查。”

  一番话既夸了自己的女儿,又抬举了董惜云,贺锦年心里都忍不住佩服自己的口才。

  董惜云脸上一红,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我才来,哪里能够服众?那一边屋里少说都是服侍了好几年的老人,若我贸贸然拿人问话,只怕叫人背地里议论我容不得爷身边的人,有意找她的茬儿呢。”

  贺锦年一拍胸脯,“这是我许了的,谁敢乱嚼舌根?得查,明儿就查!”

  二人既商议定了,贺锦年便半推半就出门朝娴儿那边去了,白兰站在门口心里七上八下地给他提灯笼,白天一时口快给了娴儿没脸,当时心里受用,可这会子又有点怕承受贺锦年的怒气。

  谁知贺锦年却心平气和的,还比平时格外多看了她几眼。

  “你老娘是太太屋里的老人,规矩道理都是不差的,我因看着你很好方抬举了你,如今看来你果然不错。”

  白兰怎么也想不到他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过去可是只要娴儿红一红眼睛,他就能把满屋子人都罚得出去领一顿板子的呀!

  想想不由拿眼角觑着董惜云的屋子,将来可再不敢觑着新奶奶年轻就小看她,可是个厉害的主儿。

  好不容易打发了贺锦年,董惜云心里记挂着瑜儿,身上虽说是皮外伤,但都伤在关节上,行动都会碰着生疼。因此便吩咐伺候的人都下去,自己却披了件半旧不新的棉袄朝他房里走去。

  瑜哥儿白天受了惊吓,身上有伤、心里有气可又不敢哭闹,到了傍晚便发起低烧来。碧草等人不敢去报给董惜云知道,生怕那娴儿借机生事,请不来大夫反倒给孩子再添一顿气恼,因此只得守在他床前拿帕子蘸着冷水给他敷在额上。

  忽地听见门帘子悉索一动,竟见董惜云蹑手蹑脚走了进来,遂忙站起身行礼问安。

  “奶奶……”

  “嘘……”

  董惜云用食指碰了碰嘴唇不叫她出声,放慢了步子走到瑜哥儿床前坐下,看着架势便知道孩子是发烧了,心里越发难受。

  “全是我的不是,我原该护着他。”

  一个是心心念念的亲生骨肉,一个是自小一处长大的情深忠仆,董惜云满心里有多少话想说,可又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最后脱口而出的,却只有半句不知道怎么往下说的话。

  碧草有点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她,又迅速低下头去,似乎琢磨着该怎么回话,半晌方低声道:“奶奶也有奶奶的难处,娴姨奶奶在家里是什么样的地位,除了太太谁又敢动她。”

  董惜云将瑜哥儿的一只小手包在掌心里抚摸,“你既说得出这话,可见不是个糊涂人。先大奶奶已经没了,你自己在这里的处境又如何?当初为何不随董家的人去呢?”

  碧草咬着唇不说话,董惜云静静地看着她,有些后悔说了这些话。早知她必是忠心的,又何必狠心拿出往事来试她,彼此徒增忧伤。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又幽幽叹道,“你们先大奶奶若地下有知,必感念你对她的情意。”

  碧草闻言双肩微微一颤,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她脚边咚咚咚磕起了响头。

  “若奶奶肯看顾着我们可怜的哥儿一些,不求别的,只求别再饿着他冻着他,别叫人打他。若奶奶肯答应,奴婢做牛做马做猪做狗做什么都行,一辈子感念奶奶的恩德。”

  董惜云强忍眼里的泪花,弯腰扶起她来,更觉着自己走下面这一步是对的。

  她也知道一旦有个闪失,自己很有可能被人当做妖孽绑起来烧得尸骨无存,可在这到处都是眼睛耳朵和陷阱的侯府里,她必须有个真正的贴心人,与她一道护着瑜哥儿走以后的路。

  “蠢丫头,冰棱柱遇着热气就化了,如何天长日久地放在屋里装饰?”

  轻轻吐出这句话,果然见碧草的脸上刷得失去了血色,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也不顾什么主仆之别,一把紧紧握住她的手。

  “奶奶……奶奶方才说什么?”

  董惜云再也忍不住眼里滚烫的泪珠子,当即啜泣着把话又说了一遍。

  当年碧草刚被买进董府,就被分到了她屋里伺候,两个人都不过七八岁大的年纪。

  那个冬天下了场大雪,碧草见太阳照在屋檐上垂下的冰棱柱上亮晶晶的煞是好看,便费了好大的劲儿爬上去敲下来送给她,说要给她装在瓶子里赏玩。

  这件事几乎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事后隔了许多年,偶尔都会拿出来说着取笑。

  董惜云抬起手擦了擦她脸上止也止不住的泪水,自己的声音却仍旧哽咽着。

  “你一向最老实,当初瞒着我们太太偷偷爬树摘柿子,明明是红芍丫头贪吃来不及跑,你却傻乎乎地回头等她和她一同受罚,最后那柿子还不都进了我的肚子里。”

  碧草听了这话哭得更凶了,双手颤巍巍地在她脸上摸索,心里分明已经深信不疑,却总要找个能让自己信得过的理由似的。

  董惜云试着将自己前世往生之后的事简单地说给她知道,其实她们小时候也都听过一些借尸还魂的鬼怪故事,如今真这么来一出,倒也不是那么难说清楚。

  起码碧草信了,搂着她哭得肝肠寸断,差点把瑜哥儿吵醒。

  碧草问她今后如何打算,董惜云默默垂了一回头,“走一步看一步吧,找准了时机,咱们带着瑜儿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走?这么大的家业就拱手让给那贱货生的儿子么?”

  碧草脸上尽是恨恨的不甘,董惜云拍拍她,“自然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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