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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帆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而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首七言律由唐朝刘梦得所作,乃金陵燕子矶怀古之篇。话说那金陵石头城千门万户,五方辐辏,朱雀桥畔箫鼓,乌衣巷口绮罗,秦淮河中笙歌处处,桨声轻柔,似乎风中水里都有脂粉香气。到入夜了更是灯影朦胧,美女如云,琵琶玎玎琤琤,轻柔流畅,一声声挑人心弦,歌女莺莺呖呖,歌声当真如蜜糖里调油、胭脂中掺粉,又甜又腻,又香又娇。一代代文人骚客、才子俊彦,均如渴马奔泉、寒鸦赴水一般,蜂拥而来,流连忘返。

  而燕子矶位处金陵西北,正是大江之滨,跨江而出。在江里看来,宛然是一只燕子,扑在水面上,有头有翅。昔贤好事者,恐怕它飞去,满山多用铁锁缠着,就在这燕子项上造着一个亭子镇住它。登了此亭,江山多在眼前,风帆起于足下,最是金陵一个胜处。就在矶边上,相隔约摸一里多路,有个弘济寺,寺左转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壁尽处山崖回抱将来,险峻出奇。寺僧空处建个阁,半嵌石崖,半临江水,阁中供养观世音像,像照水中,毫发皆见,宛然水月之景,就名为观音阁。载酒游观者,殆无虚日,奔走既多,灵迹颇着,香火不绝。绵延至今,那阁年深日久,没有钱粮修葺,日渐坍塌,红漆剥啄,榱桷腐落,建构颓坏。

  这日风和日丽,秋风袅袅,杨柳毵毵。时当申未,燕子矶亭中一名男子,穿一套白色西装,头戴太阳帽,脚上一双三截头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这摩登男子身高七尺,仪表堂堂,丰神俊雅,双目如电,顾盼闲适,似是在赏江上风致。他一手扶栏,一手背后,捏着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文字。不移时,亭外走来一尼一童,姑子半老,孩童幼小,看似只有三、四岁模样。姑子牵着孩童的手,一径移步至男子背后,男子闻声转过身来,两相稽首寒温了一番。姑子牵孩童凑近了来,摩挲其头顶,慈祥地道:“孙檀越,这便是那洋女遗孤,向是乖觉,托赖菩萨保佑,从无病灾,康健可爱,恁地要分别,贫尼真还老大不舍得哩。”

  男子一见小童,顿时眼目一亮,但见孩童面庞酷肖杨天保,头发是栗色,眉宇之间,不脱欧丽嘉的清丽神态。列位看官阅卷至此,当已了然,这孩童正是杨天保与毒蝎子欧丽嘉的杰作不假。那英俊男子,就是远赴西域共赴国艰的黑衣会众孙承志。原来自打他送别了马仲英一行,就收拢行囊,将杨天保和欧丽嘉及王子春随身细软也一并收纳,勾当丧事了毕,由四名儿子娃娃相伴,带了三具灵柩东归。一路餐风宿水,无非是逢桥下马,遇渡登舟。

  会值荒歉之岁,六科不收,非但年岁凶歉,还轮着战乱频仍,沿途百姓命蹇时乖,惊惶无计,饥馑无食,饿殍载道,尸鹫结伴,疫病丛生,在在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乱世景象。孙承志和几名儿子娃娃全是血性汉子,最见不得凄惨泪水,一路行来,尽力施舍,所携盘缠,散给途穷,日费不赀,却竟毫不皱眉肉痛。车马火车,不则一日,安抵金陵,将天保和欧丽嘉夫妻两把骨殖埋入杨家祖坟,算是了了生死兄弟的义务。安厝已了,孙承志自天保遗物里翻拣出有封信笺,上面说了天保与毒蝎子欧丽嘉诞得一子,当初欧丽嘉西去新疆之前,将之留在燕子矶观音阁女尼静慧,厚给赀财,央她好生看管,云云。

  孙承志既知天保与毒蝎子有后,心头一喜,暗道:“尼姑庵里青灯古佛,没吃没穿的,清苦得紧,何若接小孩出来,领到吴虬先生处养育熏陶,或可成材,也未可知。”打定主意,孙承志便往燕子矶来。他留儿子娃娃们在客栈,自己一人迳来阁上叩门。阁主静慧接着,略略寒温过,孙承志自是开门见山,表明来意,并将天保及欧丽嘉所遗信物、相片,一一给静慧看了,静慧认得欧丽嘉,听说她已死了,不胜唏嘘,替孩子伤心垂泪。静慧虽心甚不舍,但毕竟不好强留,自是答允让孙承志领去。两人相约在江心亭,静慧领来孩子,孙承志一见之下,热泪夺眶而出,情不自禁,蹲抱起来,竟自搂着孩子哭。

  孩子晶亮的浅灰色大眸子眨巴眨巴,尚不知父母俱亡,莫名其妙,又不认得孙承志,竟不怕生,面上羞赧,不解地道:“叔叔你是谁啊?我叫圆空,您怎的没来由的哭起鼻子啦?妈妈说,哭鼻子的不是好孩子!”童音稚嫩清脆,他自打认事起,就管静慧叫妈,幼小的心慕中,妈妈说的话,自是金科玉律。孙承志闻言心下欢喜,手一撸脸面,吸了声鼻,笑道:“是是,圆空说得对,叔叔不该哭鼻子,是叔叔的不是!”他摩弄了一会孩子,问道:“圆空啊,你想爹爹么?叔叔带你去见爹爹好么?”圆空一听就笑,忙叫:“好啊,好啊,叔叔快带我去见爹爹!妈妈,我要去见爹爹!”

  静慧颔首之间,眼眶已自湿了,却只好强装笑脸,答允道:“去吧,路上乖乖的听叔叔话,今后想贫尼了,就常回来看看吧。”圆空小孩心性,自不理会静慧的深意,笑得格格直响,嘎嘣爽脆。孙承志从怀内取出一包栗子给他吃,说:“叔叔带了包糖炒良乡桂花栗子你吃,又香又糯,你一定欢喜吃!”说着话告辞出来,抱着孩子一径去了。圆空只顾吧唧小嘴,吃得津津有味,而静慧暗自垂泪,自是人情难免,不在话下。

  不说静慧落了几行泪,才自转回,且说孙承志带着孩子,路上游山玩水,迤逦到城内,买了火车票,乘车南下,半日就到了上海火车站。出站就是河南路,孙承志身上盘缠已罄,乐得徒步逛逛上海滩。

  离沪数载,上海滩已是改头换面,大不相同了,沿吴淞江由西往东行来,连云楼宇林立,不说早前就有的礼查饭店、文汇博物院、公济医院、自来水厂、圣约翰书院,新拔地而起者,譬如汉弥尔登大楼、都城大楼、河滨公寓、卡尔登公寓大楼、华懋公寓……就使大华饭店也已推倒了重建过的。那巍峨的沙逊大厦,外用花岗石饰面,临江屋顶高耸入云,彷如翡翠之剑,径插九霄。小圆空东张西望,看这这稀奇,眺那那壮观,脖子直着老半天,贪看不尽,眼前流光溢彩,彷如到了童话的世界。

  路上车水马龙,人物密集之处,两人几无立锥之地。孙承志一忽儿拉扯孩子一忽儿闪避疾驰呼啸而过的汽车,口中连叫:“杨沪生,沪生,沪生!”自领了圆空后,孙承志就给他起了个名字,他爹妈来不及起名,倒费了他无数的脑汁,想来想去,叫沪生,一来应了他生在上海,二来沪语“沪生”与和尚谐音,暗合他是做过小和尚的。闲话休得絮烦,且说孙承志不耐起来,索性抱沪生在臂弯里,往人少处踅去。

  两人一大一小,相得益彰,边走边玩,孙承志脚下如风,杨沪生彷如坐在小轿车上,日偏傍晚,已至法租界吴虬先生的寓所门口。上海这日似迎着杨沪生,一整日晴好和煦,此时夕阳染血,看不尽的好景致。法租界道路整齐干净,夹道两排梧桐,枝叶招展,彷如在跟沪生招手。沪生嬉笑耍了大半日,早已累乏了,天还未黑,小家伙已自在孙承志肩头睡着了。

  承志敲开吴先生家门,房东太太靸了鞋,踩着鞋帮子便急急忙忙地将他俩迎入屋内,茶水款待,笑眯眯地说:“先生慢用,吴先生才刚出门,想是梁包探处去了,庶几就要回转的,侬宽坐坐,想切啥,尽管跟吾讲说,不妨的!小孩子吾帮你抱到吾床上睡去吧。”承志宽谢再四,将孩子交给她,自己候着吴虬回来,将别后情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吴虬自是逐项逐节地唏嘘慨叹,听到马仲英英雄了得的掌故,吴虬随口叹道:“外**队擅自闯入中国,马仲英以一偏师,与大国抗衡,其勇冠绝古今,真乃当今不世出之英雄好汉呐!”至后得知天保死讯,更是洒了几滴英雄泪。

  因农佳丽总道天保始乱终弃,在外风流,心下气苦,却又不好对别人说讲,竟自作主张,母子俩早在大世界遇上天保之后,便从吴虬隔壁搬回了娘家,房间就空了出来。顺便交代,自此吴虬留杨沪生在此住下,孙承志则依旧回王亚樵处当差。日子很快就拉长了,像二胡的弦,揪人心肠,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捻指之间,春夏秋冬交替,已过了年关,转眼就是民国二十四乙亥年。

  阳春三月,杨沪生已是五岁头上,聪明伶俐,房东太太爱如至宝,吃食穿衣,尽常自想着他,替他买衣裳,烧小菜吃。她为人极是四海,又生性大方,极推崇吴先生为人,谩言向日具馔烹茶,洒扫除尘,吴先生起居杂务统是她包了,便是杨沪生的一应所需,也都由她一力承担地做了。吴虬只须每月房租之外,贴补个大头数目的钞票,其它不须操心,端的省心省力。

  房东太太自己则克勤克俭,连个佣人也不雇,事体全由自己亲手做来,自值得一旌表。再说房东太太有个独养囡女姓方,闺名蕾初,年方二八,待字闺中,生得不算国色,却也白净可爱,是房东太太的心头肉,娇生惯养,自来主张很大的。房东一家就住吴寓间壁,日常进进出出,两家之人迎头照面惯了的。自打孙承志领回杨沪生,隔三差五地跑来看顾,就常与房东一家人照面。孙承志生得英俊周正,人品出众,方蕾初一点芳心,竟是可可地爱上了他。少女向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也不羞涩,竟自逞口央母亲撮合。

  房东太太也早心喜孙承志端正,自是一口答允,拍胸脯一力承当女儿的婚事。她怕顷间造次失礼,即日先找吴先生做伐,将嫁女之心意相托。吴虬也是满口应承,第二天清旦,乘孙承志再来看杨沪生,便婉言将方蕾初的心意说了几句。孙承志冷不丁之下,摸摸后脑,憨然道:“我等刀头舔血的人,居无定所,恐贻累人家。”

  吴虬却不以为然道:“贤弟差矣,自古英雄不分贵贱,为国为民,飘萍一生,择佳偶为伴,也属美事。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你且撇开一应顾虑,单说说觉得房东家千金若何?”孙承志面上羞赧,低头沉吟半天,终于说:“还行吧。”有了这句话,吴虬心下一乐,便去跟房东太太说了,两下里一凑,自是好事成双,大伙儿忙着采办喜事。百度一下“袋中人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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