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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第151章 起心


  次日一早起来上学, 姜雪宁眼眶微有红肿。 旁人自然看见了,只在心中想她昨日去鸣凤宫不知与乐阳长公主说了什么,方致这般, 倒不敢多问。

  方妙却是差点没能起来。仰止斋这边的宫人掐着时辰把她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挖出, 她胡乱一通洗漱后, 头重脚轻地出来,见姜雪宁在外头廊下娴静地立着, 便哭丧了一张脸“昨夜我是不是喝醉了?可没出什么丑, 没说什么胡话冒犯长公主殿下吧?”

  姜雪宁笑笑摇头。

  她才放下心来。

  周宝樱在旁边甚是惊讶“你们昨夜还喝酒了呀?”

  方妙揉着脑袋道“公主殿下喊来喝, 还顺道为姜二姑娘庆贺生辰, 可不是只能跟着喝了?哎哟, 我这头,晃晃荡荡,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

  尤月瞧见,在旁边讥诮地笑。

  昨夜无风无雪, 今晨日起东方, 薄云覆着宫殿群落里一片又一片的琉璃瓦, 是个难得的好天。

  上学照旧是在奉宸殿。

  众人顺着宫中长道过去。其他人这些天大多混熟了,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 猜测着今日先生们又会讲些什么,新教的围棋又会考什么定式。姜雪宁走在后面, 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没一会儿便心不在焉。

  只是待转过个弯,到得奉宸殿前面那条宫道上时, 最前面的陈淑仪已经忍不住“咦”了一声“那不是圣上身边伺候的人吗, 怎么在这里?”

  姜雪宁顺着声音抬头望去。

  竟是郑保。

  有日子未见,他被自己的师父掌印太监王新义提拔之后, 在宫内混得似乎好了起来。身上穿着的那件墨绿的袍子簇新,手里还拿了一支拂尘,唇红齿白,模样清秀,正轻轻蹙着眉看着东面偏殿的方向,向立在他跟前儿的小太监问着什么。

  小太监回了几句,略一躬身,往偏殿去。

  郑保立得端正了,回头就看见了这边走过来的仰止斋众人。

  昔日坤宁宫前面,众人是看着郑保受罚,被临淄王沈d说了情才救下。后来得闻他一个后宫的太监,竟有本事去了皇帝身边伺候,暗地里都是惊奇过一阵的。

  眼下看见他在此处,不由有些惊讶。

  姜雪宁心中也生出疑惑。

  众人还未及多问,郑保心思细敏,观她们眉眼神情,已猜得大概,主动颔首道“昨夜谢先生与圣上并几位老大人议事到很晚,留宿宫中,睡在了奉宸殿偏殿。圣上本不欲大清早搅扰,不过下头又呈上来几件棘手事,须得先生前去商议,少不得来搅先生清梦,请他去一趟了。”

  原来是请谢危。

  这倒是了。姜雪宁还记得,上一世谢危有事在宫中待到很晚,宫门下钥后有留宿在宫中时,几乎都在奉宸殿。一则离皇帝的寝宫近,方便及时听召议事;二则离文渊阁近,若有讲学,去也方便。

  众人听得郑保此言,心中疑惑顿解,皆同他行了一礼,便从他身边经过,入奉宸殿正殿中等候来讲学的先生了。

  姜雪宁眼观鼻鼻观心走过,并未多看郑保一眼。

  在殿中等了有一会儿,沈芷衣才在几名宫人的跟随下前来。只是她来的时间实在不算早,刚看姜雪宁一眼,笑上一笑,国子监算学博士孙述便来了。

  姜雪蕙先前叫人给她找了两本棋谱来看,说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先生开始教围棋,果然不假。

  孙述的《算学十经》已经讲了小半。

  他比起别的先生尚算青年,虽不是个书蠹,却沉迷算学,摆开了架势便同她们讲,这天下许许多多事都暗含了算学之道。譬如围棋,看似比谁深思熟虑,可实则比的是谁脑子转得快,计算更长远。

  姜雪宁可万万没料想还有这一出,围棋本来下得也不好,前面又因通州之事好些天没在,根本不知前面讲了什么。人虽老老实实坐在殿中,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听讲,可脑子里仍旧跟一团浆糊似的。

  听不懂就自然容易走神。

  她的位置恰好在窗边,百无聊赖自然朝外头看看,开些小差。可没料想,才神游天外没多久,一道身着苍青道袍的身影从她视野的左边闯进来,吓了她一跳。

  谢危昨夜被御膳房那炉火的炭气呛了一口,犯了咳嗽,且回到偏殿已近子时,一晚上辗转反侧,并未睡好。

  小太监来请,他才起身。

  面色算不得很好。只是去岁入冬以来他面色也没特别好过,旁人瞧不出来。

  略作洗漱后,便从偏殿出来。

  这时正殿中已经开始讲学,国子监那位算学博士讲围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听见不免下意识朝那边看上一眼。

  结果就是这一眼,竟让他瞧见姜雪宁。

  冷天里的窗扇半掩着,她一张粉白巴掌脸嵌在窗缝里,手掌撑着削尖的下颌,一双平日潋滟的眼瞳显出几分无神的呆滞,好半天不动上一下。

  明摆着是在开小差!

  谢危一见,脚步一顿,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姜雪宁隔他甚远,可在看见他停下脚步朝她看过来的瞬间,已经觉得背脊骨上窜上来一股寒气,打了个哆嗦,也不知脑筋怎么转的,竟一伸手“啪”地把窗扇给关上了。

  视线顿时被隔绝。

  只是这突然来的声响也不免惊动了殿上正讲围棋的孙述,他瞧见是窗边的姜雪宁,不由皱眉道“姜二小姐干什么?”

  众人都朝她看来。

  姜雪宁讪讪一笑,解释道“外头吹风,有点冷。”

  毕竟她坐在风口上。

  孙述虽然对她在自己讲学时闹出动静来略有不满,却也没说什么,转过头便继续往下讲了。

  姜雪宁听了又有片刻,眼瞧孙述没注意自己了,才又凑上去悄悄把窗扇扒开一条缝。

  殿外霞飞檐角,光盈玉阶。

  却已是没了谢危身影。

  想是沈琅那边还等着他,无暇为这些许小事停下来同她计较。

  还不准人上学开个小差了怎么的?

  姜雪宁心底这么嘀咕着,越想还真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于是放下了心来。

  可没料着,上午的学才上完,下午便有人来“请”她。

  是以前见过的在奉宸殿伺候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对她说“先生说,姜二姑娘好些日子没有入宫进学,功课该落下了不少,让您下午过去,由先生考校考校。”

  姜雪宁顿时如丧考妣。

  双脚灌了铅似的,一步步挪回到奉宸殿偏殿,进到殿中,果见谢危已经坐在了那熟悉的书案后面,手中执了一管细笔,正写着一封奏折。

  她上前见礼。

  谢危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中的笔也是行云流水不见迟滞,只问“通州瞎玩几天,心玩野了,回到宫里连课业都不听了?”

  姜雪宁心道冤枉“今日是听了的。”

  谢危长指轻轻一转,已隔了笔,从旁边匣子里摸出一方印来,抽空朝她看了一眼,淡淡道“听外头花什么时候开,雪什么时候化,好出去放浪形骸?”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她开小差还被谢危抓个正着。

  姜雪宁两手背在身后,手指搅紧。

  想了想被谢危打过的手板心,又听他“放浪形骸”四字仿佛意有所指,她不由想起自己昨日去慈宁宫的路上同萧定非说过话,生怕被翻起这些账来,到底不敢顶嘴,只埋着头。

  谢危把印盖在了奏折落款处,重新合上,便叫了外头小太监进来,递去内阁那边。回头来看见姜雪宁跟只鹌鹑似的闷着,心里也不由跟着闷了一下。

  这模样没半点活泛气儿。

  他看了半晌,忽道“孙述讲的你听不懂?”

  姜雪宁顿时惊讶得抬起头来看他。

  谢危道“缺了好些日的堂,能听懂才怪了。这也不难猜。”

  姜雪宁惊讶的其实不是他猜着这一点,而是他愿意去猜这一点。毕竟先前似乎要责问她开小差的事情,可一旦要说“听不懂”,便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谢危这样子竟不像是要追究。

  她眨巴眨巴眼,心里萌生出个大胆的想法,试探着道“孙夫子讲得又枯燥又乏味,学生绞尽脑汁都跟不上他。听说先生琴棋书画皆是大才,要不,您教教我?”

  这话先把孙述踩到脚底下,再把谢危抬起来,是再明白不过的吹捧和讨好。

  谢危觉着,若按自己往日脾性,必定是皱了眉叫她端正态度。

  毕竟国子监里孙述可不是个庸才。

  只是看她乖乖地背着手在他面前立着,上午在窗内开小差时呆滞的一双眼已填满灵动,像是林间溪畔没见过人的驯鹿,不觉气顺不少。

  唇角僵了片刻,终于还是划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道“摊上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也不知我是发了哪门子的颠。”

  他起身来坐到窗前,把棋盘摆上。

  姜雪宁打蛇随棍上,立刻道一声“先生真好”,然后坐到了谢危对面。

  她发现谢危这人是实打实的吃软不吃硬,只要不浑身带刺地同他对着干,哄起来总很容易。不不不,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谢居安,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用上一个“哄”字了?

  要不得,要不得。

  该放尊重点!

  姜雪宁被自己心里蹦出来的那个字吓了一跳,及时把自己跑偏的念头给拽了回来。

  谢危把旁边棋盒放了过来。

  他一身苍青道袍,衣袖上滚着暗色的云纹,似松涛云浪,往窗下坐着,半点不见通州那日的杀伐冷厉,又恢复了平日那一点闲听落花的悠然隐逸。

  “下棋须算计,确系一法。只是我辈若论围棋,更多讲‘势’。”谢危对孙述教的那一套,倒并不排斥,看了她一眼,许是觉着姑娘家都喜欢白,便将那一盒白子搁到她右手边上,“算计乃是术,若能得‘势’方为得道。”

  姜雪宁看向那盒棋子。

  不意间一抬眸,却发现谢危右手五指修长,煞是好看,可无名指中间的指节处却裹了一层细细的绢布,隐隐透出几分药膏的清香。

  她脑袋里于是转过个念头,想起在通州时见到他手上有伤,却记不得是什么地方,哪根手指了,于是道“先生的手伤还没好么?”谢危去拿棋子的手指一顿。

  他自然搭着的眼帘掀了起来,唇线抿直,看着对面的姜雪宁,许久没有说话。

  姜雪宁心里打鼓,莫名觉得这眼神里浸着点寒意,嘴唇蠕动,想说点什么,可临了了又不敢开口。

  半晌令人心悸的静默。

  终究还是谢危先收回了目光,压根儿没搭理她方才一问,全跟没听见似的,续上了先前的话“围棋盘上可演兵,拼的便是心智。棋盘若疆域,棋子若兵卒。自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子得失或许微不足道,若久积成势,则难以疏导,积而成患。是以,执棋者当因势利导,如治民,治水。这棋盘上的学问,你若能明白些,做人也好,做事也罢,都不至于糊涂到这般的境地!”

  做人做事,糊涂到这般境地?

  姜雪宁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可她一则对谢危知之不多,二则也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只当这位当世半圣是奚落自己这颗蠢笨的脑袋,并不敢追问。

  且谢危方才之言,忽然让她想起了沈芷衣和亲这件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话姜雪宁不是第一次听,知道是朝堂上常说的一句话,可也从没把这句话当太真。然而谢危说,下棋如治民,治水,却让她起了心思。

  须知上一世萧姝之所以能压她一头,除了自小在京中大族长大,见多识广之外,姜雪宁私下琢磨,怕当年奉宸殿进学她实学了不少的东西,日积月累,是以深厚。

  如今,谢居安这等人便在自己眼前……

  她摸起一枚棋子来,用指腹轻轻蹭着,眸光闪了闪,道“人和棋子也一样么?棋子由执棋者拨弄,人心却是各有一颗,自己长在肚子里。下棋能拨弄棋子,可人心要说拨弄……”

  谢危想起昨夜小太监来回禀的话,眼下只想把姜雪宁这颗漂亮的脑袋摘下来搁在棋盘上,叫她自个儿好生反省反省,对她问了什么却没在意,只漠然接了一句“英雄造时势,时势推英雄。人心向背虽然难料,也怕豪杰揭竿。若不慎思明辨,旁人稍加煽风点火,心随势走,又有何难?”

  实则人心比这棋子还不如。

  一阵风吹过来,棋子尚能静止不动;几句话拂过去,人心却总会飘摇跌宕。

  姜雪宁搭下眼帘,隐有所悟。

  有些东西,总是要有个用处,方能使人虚心刻苦去学。

  她今日学来,便甚是认真。

  谢危为她答疑解惑,讲了一个半时辰的棋,她恭恭敬敬地谢过了。因心里面的念头翻江倒海,临走时也没注意到谢危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才离了奉宸殿,掐指一算时辰,便往去慈宁宫的必经之路上候着,不多时果然看见萧定非出来。

  她故意打前面宫道上走过。

  萧定非看见她是一个人,思索片刻,走出去一段路后,便借口有东西丢在慈宁宫要去找,往回转过头来找姜雪宁。

  这会儿天色都暗了。

  姜雪宁站在宫墙角下,也不废话,单刀直入地道“定非世子多年来混迹市井之中,该认识一些人吧?我有事想托你去做。”

  萧定非那俊秀的长眉顿时一挑。

  他半点也不推辞,直接问“什么事?”

  姜雪宁便让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一说。

  萧定非听得大为疑惑“你想干什么?”

  姜雪宁道“你就说办不办得了。”

  萧定非一声笑,哪儿能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拍着胸口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只不过么……”

  姜雪宁看他“什么?”

  萧定非挠挠头“人若多了,得要花点钱的。”

  姜雪宁皱了眉头,脑海里把自己手里有的钱都盘算了一遍,想起还有大几万两银子在谢危手里,不觉有些发愁。

  只是脑筋再转过一个弯,眉心便重新铺平。

  尤月养了许久,也该找个机会宰了。

  她笑一声道“这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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