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玉燕钗 > 玖


  曹凝君屈着身子跪在寿合宫外,宫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小宦官,面面相觑,深谙世事,皆噤声不语。

  但见宫内觥筹交错,鼓乐齐鸣,艾香四溢,独她怏郁一处黑沉沉,两条膝盖磕在硬铮铮的石砖上,这却不是她所在意,她在意的只为他疏冷淡泊的那一眼,岂止是寒了她的骨。

  她的贴身婢女晓暮亦跪在她身旁,眼瞧着自家主子身子微微颤动,不由自主伸手虚扶了上去。

  “全因自个的造化不好,我竟比陛下来得还要晚一步,怪得了谁呢。”曹凝君一把挣开晓暮正搀扶的手,想要自己一个人捱着,“只是他一句话不肯说,若他只说一句,就算不是为我开口,我这遭也心甘情愿。”

  “良媛这是从何说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千万要珍重身子才是。”

  “奴婢说个不好听的,咱们也是掐着时辰往这赶的,路上若不是碰见个不长眼的宫女,还打着给端午宴送汤羹的名头,又偏偏朝您跟前撞,您又何故再回流韵轩更衣,费那会子一翻折腾。奴婢进了寿合宫却没见着侍奉晚宴的宫人中有那蹄子,实在蹊跷。想来看着不眼熟,不是各宫主子身边人,应是底下的粗使宫女。”

  晓暮字斟句酌道,眼里满是曹凝君萧瑟的背影:“再说自打入宫起,陛下便青睐您,您何须这般多虑?”

  “你不明白。”她此时哪里听的进旁人半句劝慰,面颊上止不住的泪水涟涟:“他这是要弃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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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是不相干的人,母后这是置的哪门子气?”燕怀瑾说完这话,也不顾太后反映,直直地睹着下首娴昭仪的方向,“还是说,是为着朕往日里去流韵轩勤了些。”

  崇熙太后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听到最末一句甚至略带了几分笑意:“桢良媛姗姗来迟,枉顾宫规,岂不是蔑视皇权,哀家管不着陛下容不容得下桢良媛,哀家可容不下。事实一目了然,她最末一个到,莫非这殃殃大国是要随她姓?”

  桢良媛曹氏家父乃当朝礼部尚书,诗礼传家,又怎会无缘无故误了端午宴?

  这里头的弯弯绕只怕也只有颜氏一党知晓了,燕怀瑾手执酒爵,右手拇指上戴一枚碧玉温润的扳指,将余下的菖蒲酒悉数饮了下去。

  内眷吃不得烈酒,一来酒量比不得男子,二来恐酒后失态,每逢摆宴时素爱跟着太后吃金茎露,今日也不例外,只他一个饮得是十分应景的菖蒲酒。

  今日名谓端午宴,实则也可以叫“粽”宴,前几日御膳房便开始日以及日加赶出来,膳桌上也不兴放平日的食材,皆以粽子为主,疱长更是花费心思精研出各式新鲜的外形与陷料。

  徐杳这厢只堪堪呷了两口剥好的糯米粽子,径自落筷,低唤了豆蔻一声。

  她对着旋即附到身旁的豆蔻道:“我闷得紧,想去别处转转,有人问起来,只说我出恭去了。”

  “奴婢明白。”豆蔻应声。

  旁边的鸢尾听得一字不差,却没阻拦,叮嘱了一声:“徐美人快去快回。”

  徐杳特意携了一柄脚边的宫灯,这是崇熙太后示意体谅众人晚归,命奴才赏赐的宫灯,每张桌子处得一个,按照品级又各有不同,她手上这一个虽然不及那夜关雎宫燕怀瑾手上那柄走马灯,却也是硬木棱柱各有六面,灯屏均为绢纱面的仕女花鸟图。

  她知桢良媛此事蹊跷,又碍于不好多辩,她二进宫,明白后宫之中凡风华正茂皆为虚相,想要立足,无非凭得是容貌与手段两样。

  过去这两样全教颜舜华占了,她比常玉多活了七年也不足为奇。唯有自己那时被风月情浓蒙蔽双眼,哪里比的上旁人行事周全,目光长远。她想得只是燕怀瑾的好与不好,恨不得日日夜夜连枝比翼,抵死缠绵。

  大燕自开朝以来,历任皇帝秉承得一概是风流寡情。

  原来这些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

  天意弄人——

  她如今披着徐杳的皮囊,步步行匿在涅槃的刀刃上。

  不知不觉,徐杳循着步子踏上清幽寂静的石径小道,抬眼是她先时所见袅袅飘摇着的紫藤花架。

  她轻盈走进那一片凌波雾集里,那呵紫成烟的花雨里。

  霎时垂梃的紫藤一涌而上覆到她的脸上,她继而阖上眼,颈脖里凑着零落有秩熙熙攘攘的紫藤花。她信步了几步,所触之处无不骨软斤麻,不由暗叹道:难怪世间男子对温香软玉情有独钟,果真令人爱不释手。

  她这才作罢,一只手拂过鬓间的紫藤花,另一只手挑着宫灯窥瞰前路。

  她还不知道的是,彼时燕怀瑾亦推委离宴,手里挑的是那柄走马灯,支开了蔡莲寅一干人等,披着夜阑人静,往紫藤花架下走来。

  他顺着走马灯先看见的不是柔蔓的紫藤花,却是一袭丁香色流纹裙摆,上面暗绣着栩栩如生的团花穿雁图。

  一段纤纤皓腕从眼前的紫藤花簇里够出来,指尖蘸着桃红丹蔻,又有几分似藕荷色,陆离成绮,约莫是人间四月尽的芳菲全投寄在指尖上了。

  她撩开一帘紫藤花,他第一眼看见她那对小山眉,眉羽下抱着一对柳叶眼,她就这样宁谧抬眸对上他的眼。

  “青山云黛翠如烟,春风化雨玉人滟。”他拈一句诗送给她,有意揶揄道,“朕竟不知,这便是你在落英榭当的好差事。”

  “请陛下安。”她这才后知后觉低福了身。

  他上前靠近一步,手里那柄走马灯轻凑上她手里的宫灯,一时摇曳不止,她却依旧纹丝不动。

  “徐氏?”燕怀瑾本就比她高半个头,此时靠近一步更是压迫地俯瞰着她,“你名唤什么?”

  她一对柳叶眼里盛得是风清月皎:“回陛下的话,妾单名一个杳字。”

  他另一只手上从袖口取出一方锦帕,帕子左上角绣着一处蟠青丛翠的杨柳枝,恰到好处的流露几分“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的意味。

  “你的帕子倒有趣,朕确实有过一个章台柳,却不是你。”

  这方锦帕是她那夜在关雎宫慌乱措手中丢失的,竟被他拾了去,又听他一眼识破《章台柳》那样的淫词艳曲,脸上有过一瞬的羞怯。

  呵,他这话里意味分明,那声章台柳暗指常玉无疑了。

  想到这里,她一把夺过来。

  他手里一时空落落,便抚向徐杳的烟鬟雾鬓,拨开几缕紫藤花,露出一支檀木梅紋簪。

  “徐文山给你两个姊妹取名眉黛青颦,可见打小便要送入宫的,怎么偏就你单名一个杳字,雁杳鱼沉,岂不是白茫茫一片无牵挂?”

  见她噤声敛容,他顺势抚过她的眉眼,她眸光微动,眨眼间投出一圈光影。

  “妾生于襄州,及不上京都的两个姊妹矜贵。”

  见她朱唇榴齿,他微俯身,手里细致捻过她的唇瓣。

  “朕曾经见过你的。建安九年,以前。”他将这话说得淋漓尽致,却不知已翻起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她耳边是他的呵气声,他看见一抹绯红攀上她的耳根,从她的襟领攀出来的。

  他手心覆上那抹飞红,她唇间才得了空暇:“您当哄谁呢?”她说毕这话,微踮脚跟,凑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对唇瓣澄光粼粼,微微泛着胭红。

  见她眼底浮上来得是轻挑之色,他低笑,微低首,几乎快挨上去。

  “徐文山为你的事,只差递折子给朕了,倒是难得见到徐左相低眉顺眼的模样。”他促狭一对眼里皆是笑意,问她,“你道好笑不好笑?”

  她此刻哪里听得见她半句话,鼻翼里闻得是他身上那股子雪松香,道不尽的凛冽中攒杂着一两温柔,一如往年充斥着她,似乎下一秒她便能顺势攀上他,而他也会伸手稳稳当当将她抱个满怀,那时候,她会心存坏心,磕上他的衣襟有意戏弄他,拖着声音宛转喊他一声“燕怀瑾”。

  不像现在,她眼里酸胀胀,十分不好受。

  她那时候,眼里只有他,旁人对于她来说都是多余,当她屡次深陷后宫囫囵的时候,她就会想到他,想到他的存在,她就愿意忍受一切,他的存在对于常玉很重要,却不是对于徐杳。

  他相中她一副好皮囊,又岂知她心底的微光。

  她原以为,他同世间凡夫俗子有所不同,其实消愁排遣的时候,所有人都一样。

  留她一个在陈词滥调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万丈红尘,十字街头,他眼里留不住她蹉跎容颜,而此时映在他那对浮生寂寥眼里的,唯有徐杳的一副好皮囊。

  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久处之厌莫若只如初见。

  可见这话是不假的。

  燕怀瑾手里摩挲着她的颈脖,凉薄的唇继而覆上她的脸颊,感受到她微微颤栗:“朕不如遂了徐左相的愿?”

  “您的情太重了,寻常人哪里受得起。”她隔着锦帕忍不住揪住他的衣袖,只是力道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待他将轻轻对上她那两瓣泱泱胭红时,倏尔却尝到了一滴滚热,他看到她敛眸,眼睫湿濡。

  他到底还是放开她,嗤笑一声:“你这是拿的什么乔?”

  他这话方说毕,见她半阖着眼,眼尾轻轻上挑,几乎是扯着他的袖口,却还是隔着锦帕,一片温温软软覆上他。

  她衣袂翩跹,融进他玄色的衣袂里,连脚尖也踮起来,如漂浮的薄雾捱着耸立的高山,小心拢在眼下的紫藤花架里,得不到日月垂照,撩拨散尽,是要每时每刻捱在一处的。

  她另一只手上牢牢握着的灯柄与他手上那柄缠在一处。

  一个是扶风墨纱灯,一个是走马观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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