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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灵堂


  这甩手大掌柜的说走就走。

  诓得吴祈宁死尸不离寸地地在店里呆了两天,光晚上记账就记了好几篇。这两天生意巨好,满手大票的吴祈宁追着街坊邻居求爷爷告奶奶换零钱。

  的亏平常看穆骏怎么调理冰淇淋有点儿心得,否则只能卖傻了。瞅着空了的冰淇淋箱子,吴祈宁寻思穆骏你再不回来,我明天就只能卖风了……

  晚上金姨回来,吴祈宁跟她妈口口声声的抱怨:“妈,你说这个人,他能死到哪里去啊?是不是失踪了?我们要不要报警啊?”

  金姨叹口气:“正当年的大小伙子,又没对象,也许出去嫖--了也说不定。”她看了看女儿,母亲不放心闺女的谆谆教诲:“小宁,开学了就少去跟人家大小伙子混,你也老大不小了,好好念你的书是正经。”

  吴祈宁张大了嘴。

  她还真没想过穆骏会嫖——娼这类事儿,好像在她印象里穆骏是一肃穆的表情包,表情包不会有什么生理需要。

  今天才明白过来,对啊,穆骏怎么说也是一男的啊,他还是一正当年的男的啊,他还是一包里有钱的正当年的男的啊。

  可是他真嫖---娼去了?闭上眼睛想象一个爱答不理的穆骏跟一个妖娆小姐的组合,忽然脑补出了一块冰镇冷鲜肉,吓得吴祈宁赶紧睁眼。

  然后吴祈宁就郁闷了,说不上为啥,反正一想起来穆骏嫖----娼她就莫名其妙地心里面不得劲儿。

  转念一想,那我用不用学习朝阳区人民群众去举报他啊?

  恨恨地拿出来一西瓜,预备分给自己和老娘一人一半。左右看看,西瓜个儿大,吴祈宁才想起来这是特意买给三个人吃的。咣当一切两半儿,看着巨大,吴祈宁忽然觉得不解恨,左右开弓地把西瓜当穆骏剁成了小块儿,甜汁飞溅,十分血腥,吴祈宁看看自己沾满了西瓜汤的双手,拿起来一块瓜,先解恨地咬了一口:不举报了。我得给他瞒着,谁让人家是我们家财神爷呢。

  那一瞬间,吴祈宁觉得自己老仗义的了。

  穆骏是在第二天晚上回来的,眉目安定,身染檀香。

  论说吴祈宁是应该跟他急的,吴祈宁也想跟穆骏急眼来着,词儿都备好了,左思右想一整天。啥也不说明白了玩儿失踪,偌大的一个铺子说扔给我就扔给我,是吧?盛境是你穆骏的盛境,江山那是您陛下的江山。我一外人做不了主,臣妾是帮腔上不了台。做买卖不能这么任性胡来,做人男不可以这么不负责任……此处可以扩展三千字。越想吴祈宁越觉得自己有理。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捋了捋词儿,有力有礼有节!

  吴祈宁觉得自己不当外交部发言人都是屈才了。

  搁唐朝我就是魏征。

  搁大明我就是海瑞!

  忠臣!

  铮子!

  贤德善谏能进列女传!

  自己想着都觉得美得慌!

  门响,风动,人来。

  吴祈宁润润嗓子就要劝道。

  事实证明,穆骏是个很有气场的人。

  他进门冷着脸跟吴祈宁点点头,算是告诉你:爷回来了。

  爷,回,来,了……

  话唠和冰山的对决永远会演化成热脸贴不上冷屁股的标准款。

  人家淡淡地冰镇着一张脸,常温的吴祈宁顿时气焰就嚣张不起来了。

  千言万语到嘴边,自己心里代表穆骏堵了自己一句话:关你屁事啊。

  然后登时把自己噎得失哑口无言。

  吴祈宁背着手围着穆骏转了一圈,张了张嘴,愣是啥也没说出来。

  穆骏也看着吴祈宁不说话,挑挑眉毛好像是问:“你要干嘛?”

  左看右看,吴祈宁觉得这样神色的男子,也不像是嫖--娼归来,算是给自己一点儿心理安慰。她小声嘀咕了一句:“除非你嫖的是鱼玄机……”

  穆骏听见了:“你说什么?”

  吴祈宁赶紧大幅度摇头:“什么也没说……”

  穆骏看了她一眼,自己上楼了。

  吴祈宁摸摸鼻子,自己也回家了。

  那天穆骏破天荒地没去吴祈宁家吃晚饭,吴祈宁还当人家火了,自己找没人的地方抽自己个嘴巴子,心说败坏别人嫖鱼玄机总是不好,比如说让我上赶着李白我也不乐意。自我批评一番,虽然觉得不搭调,可吴祈宁转天还是臊眉耷眼地去找穆骏了。

  掌柜的走了两天,账目还是要交代的,献宝似地举着一大堆现金和卖空了的冰淇淋筒,吴祈宁察言观色,穆大爷还是那么神色淡淡,波澜不惊。可也没更横眉冷对,看了看账上赢余,再瞅瞅店铺窗明几净,他给了吴祈宁一份大号冰淇淋,又塞给吴祈宁一百块钱零花算是看店的钱。

  吴祈宁心大,顿时眉花眼笑谢主隆恩,至于嫖--娼的事儿么也就当他没听见啊没听见。

  很久以后,吴祈宁才总结出来一个规律,每逢农历初一十五,穆骏就会失踪,然后回来吃素……

  穆骏好像不是很在意冰淇淋店的生意如何,平平淡淡能过就好。

  宣传、噱头、打折促销统统懒的搞。

  他是为了开个冰淇淋店而开一个冰淇淋店,形式大于内容。

  吴祈宁在,他就更不务正业一点儿,甚至给门口弄了个流浪猫的喂食点。

  可是穆骏总是不如吴祈宁手脚麻利。

  于是吴祈宁每天就又多了一个喂猫的活儿。

  吴祈宁那天喂着门口的流浪猫恍然大悟:可能人家信佛。

  出事儿是在吴祈宁开学前不久的一天。

  金姨打电话回来说加班,回来晚。吴祈宁一个人百无聊赖,于是决定收拾收拾开学要带走的书。这一归置,就归置出事儿了。吴祈宁一边儿收拾着书包一边儿想,我有一本参考资料《论中国区域经济的形成》,搁哪儿去了来着?她现在住的小屋巴掌点儿大,要找东西也不算为难。东摸西摸摸一遍,确实是没有,那就是没有了。

  吴祈宁看看天色不早了,但是又觉得没找到这本书心里总是个事儿,就摸出来钥匙去了小楼。

  她刻意是从大门进的,还特意跑到跟穆骏跟前打了个招呼:“穆骏哥,我要上楼去找本书。”

  穆骏头也没抬,意思是去呗。

  熟门熟路,吴祈宁“蹬蹬”地蹿了上去。

  天不早了,二楼有点儿黑,吴祈宁仗着地头熟,干脆也没开灯。找书不是很顺利,这本书是压在一大堆书底下的。吴祈宁搬搬扛扛,寻寻觅觅,把自己折腾的跟土猴一样。书是找到了,人也是一身灰,再加上大热天的汗,裹在一块儿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吴祈宁抹了抹手,说:不行,我必须得洗洗手,冲冲胳膊。

  毕竟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了,她好多行为都是下意识的。吴祈宁乌漆墨黑的第一反应就是回自己屋里拿条毛巾。穆骏今天并没有锁那间小屋的房门,吴祈宁顺手一推就进去了。

  前跨一步,忽然想起来,对啊,这间屋子人家不让我进。

  可是……为什么不让我进呢?穆骏在里面分尸了?还是藏了个大美女?

  人说好奇心害死猫,此刻吴祈宁的心里小猫挠挠地,好想好想进去看看……

  实在忍不住了……

  她轻轻地把门推得更大了一些……

  木门,地板,黄昏,灯黯。

  门轴吱呀一声,响得跟柯南出场似的。

  黑暗里大约扫了一眼,吴祈宁的后脊背瞬间冒起了凉气。

  不是吴祈宁胆儿小,是她觉得……

  她曾经的卧室怎么好像给布置成了一灵堂……

  就她书桌上,摆着一个女孩子的黑白照片,照片中人明眸皓齿,容颜潋滟,漂亮地不食人间烟火。不过看起来她也确实是不食人间烟火了……

  两侧放着白蜡烛,正中香炉里清烟袅袅。

  桌上还放了一件什么颜色杂驳的衣服。

  吴祈宁神使鬼差地慢慢走上前去,把那件衣服抖开一看,赭石褐色,四溅喷射,分明是血!

  吴祈宁“嗷!”地一声把衣服扔到了地上,扭头就跑。然后duang的一声,在门口撞上了一个人。十足坚硬的男性身体,吴祈宁抬头一看:面前分明是那只神色不善的穆骏!

  基本上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天黑。

  没灯。

  外面的霓虹灯闪闪地映进来,映着穆骏严肃的脸庞都是蓝的。

  蓝,蓝……

  蓝胡子!

  “啊!”吴祈宁一声惨叫,腿一软,不知道被什么绊倒,“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

  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吴祈宁手足并用,一边儿哭一边儿挪着后退:“你……你别杀我……我保证不说出去……我求求你了……”

  吴祈宁还能保证,那是她认识穆骏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翻白眼。

  吴祈宁哽咽:“穆骏哥……她她她她她……不是你杀的吧……”

  穆骏冷冷地看着她:“是又如何?”

  吴祈宁“哇”地一声哭了:“我告诉你……我天生夜盲症……天黑啦什么也看不见……你一定要相信我……”

  穆骏站在门口运了半天的气,终于把吴祈宁拽来了起来:“我不杀你。”

  吴祈宁吓得直抽噎:“我对天发誓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穆骏反身打开了灯:“你没看见什么?”

  屋子瞬间雪亮,也就没那么怕人了。

  原来穆骏把这屋改了佛堂,绊倒吴祈宁的其实是他平常打坐的蒲团。

  吴祈宁哆里哆嗦地指了指照片,仔细看看才发现屋子里也不止这一张照片,还有两对中年夫妇供在略高处,恍惚看去也许是穆骏的亲人。

  更高处的佛龛里,分明供奉着地藏菩萨。

  穆骏并不再理会吴祈宁,他扶正了蒲团,好好地把那个女孩的照片和衣服摆正,看了良久,长叹一声,然后跏趺而坐,五心向天,双目微合,再不说话。

  吴祈宁怔怔地看着穆骏。

  他眉目不动,容色如雪,好像用极度的严寒隔绝了自己和这个尘世的联系。

  那一瞬间,吴祈宁明白了点儿事儿:穆骏大概不是面瘫,也不是先天性找抽个性。他就是碰上了太难过的事儿,以至于用悲伤把自己隔绝了起来,水泼不进,针插难入……

  两人无语对坐,可吴祈宁觉得这个房间里恍惚就只有自己,穆骏的心早已随照片中女孩飞升而去……

  又或者自己都是多余的,只有人家两个相爱的人鬼情未了……

  良久,穆骏对傻了的吴祈宁叹了口气:“你走吧……”

  吴祈宁傻了吧唧地站起来,癔癔症症地走了。

  那感觉是,眼睁睁地看见人家得道成仙,可是白烟儿一过,自己还是个凡夫俗子。

  见证了波澜壮阔,然后发现自己压根没有相干。

  胸口闷闷地,有点儿难过,可是仔细想想又没啥难过的理由。

  总是讨厌就是了!

  回了家,吴祈宁神使鬼差地摸起来久未拿出来的长箫,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她这辈子第一次感激自己学过这么门手艺。

  她也是第一次没有目的的随便吹了一段儿心里的旋律。

  不是为了骗学分,不是为了赢得老师的青眼和同学们的羡慕。

  就是想引导自己的呼吸来发出一点儿声音,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甚至不需要听众。她只是想排遣一下儿少女心里那一点点儿感怀。

  尾生抱柱,仲始投井,原来并非先贤杜撰。

  这世间,原来真有君子,情深如此。

  二楼,正在打坐的穆骏若有所动,他拉开了窗帘,看到后边一层吴祈宁的窗子上,昏黄的灯光投下她修长的身影。

  他从不知她长于音律,今天听来,竟然是声声委婉,悱恻动人。

  忽然再也压抑不住,穆骏猛地拉上了窗帘,他快步跑到了佛堂,抱起盛颜的照片,久久不能撒手,被刻意压制了很久的热泪喷薄而出。

  玉佛寺师父的教诲,每日必修的功课,甚至盛颜临终时拉着他的手叫他让她放心的嘱咐,强迫自己好好生活的意志力,今夜统统被箫声勾引着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极压抑地痛哭出来:“盛颜……”

  五音乱耳,五色盲目,五欲乱心。

  当如是观……

  拼了命地稳住崩溃的情绪,穆骏跌坐在蒲团上,闷闷地迁怒怨怼:吴祈宁,坏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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